1
在经历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之后,来远对前途难以抉择还是茫然无措:这科举考试纵然有千万种弊端,毕竟是选拔人才的一个路子,把这条路子给隔断,朝廷如何选拔人才?但几十年来,特别是近十多年,甲午战争、庚子事变,还有那日俄战争表明,通过原来的路子选拔再多的官员也没用,只有改变制度兴办实业,才是改变原来落后挨打局面之方法。既然如此,自己何去何从?识时务者为俊杰,只有顺应时代潮流的变化,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还有,自己都十七岁了,母亲为了自己读书含辛茹苦,姐姐都十九岁了还没有出嫁,既然不能博取功名,该承担起养家的责任才是。想到这,来远算是厘清了路子:黄县、烟台人烟稠密,商业繁荣,还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不会的,只要脚踏实地从头做起,该有自己的发展空间。
来远沉思着,前后捋了几遍:如果去读师范,就与实业救国隔了一层,况且还要去济南,今年也没机会了,还是不去的好。虽说实业救国,直接做生意似乎也不可取,一来自己没本钱,二来没经验,要做也要从头做起。什么最重要?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最重要。经过几天苦思冥想,来远对前来探望的世聪说:“兄弟,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出国留学的事情不适合我,眼下最要紧的是抓紧挣钱养家。”
世聪:“哥哥要挣钱养家,想好做什么了吗?”
来远苦笑道:“好歹也是十七八岁的人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黄县这么大,还找不到个谋生的门路吗?”
世聪:“兄弟,前两天我也想过,但看兄弟没定好方向,也就没跟你说。若不见外,我家里上上下下几百个人,可像你这样的少。若不嫌弃,在我家的铺子里干,可好?”
来远:“可我们的关系,我去合适吗?”
世聪:“哥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来也快一年了,也见到了上上下下的掌柜,有几个像咱这样的?若兄弟不嫌弃,让爹爹找最好的师傅带着,一年就能学他们三年的本事。这么多铺子、钱庄需要掌柜,还有家里的大掌柜也缺人,等我学点洋东西回来,咱们一块儿干事,不好吗?”
来远还是很高兴地说:“如兄弟有这想法,甚好。不过,不要让叔叔为难才是。我也要回去和家母商量一下。”
世聪高兴地说道:“你快去快回。”
2
停止科举考试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早已传到村里,广为人知。觉得姜来远可惜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来远刚进家门,母亲就急切地问:“听说以后不考举人、不考进士了?那你们怎么办?”
姜来远看了看满脸焦急的母亲,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安慰:“娘,这个您不用担心,这么多人,又不是只有咱自己。人怎么样都是活,上面既然定了这样,也不一定是坏事。”
“娘最担心的是,现在皇家不让考功名了,这么多年书算是白读了,你可别受不了。”来远娘说着自己的担心。
来远一听,母亲都把她自个儿的难受放在心里,倒想着儿子的难处,只好强装欢颜道:“娘,这个你别担心,虽说以后不考功名了,那书也不会白读,将来会有用的。”
“对。不过,那你以后怎么办?现村里也没啥好的活路呢!”来远娘的话,是一个做母亲的最担心的事情。
“我回来就是为了和您说说,丁家少爷想让我到他们家的铺子里干,我看他家的买卖大,有粮店也有钱庄,济南、北京、东北也有铺子,倒是学习本领的好地方。”来远道。
“要不你去烟台看看,你爹生前的好朋友谢叔叔,现在海军学校做官呢!前段时间来信说了,有啥事可以直接找他。”来远娘道。
“娘,谢叔叔那里我也想过,主要是现在社会上的事我也不懂,直接去他那里找他,都不知道干啥。他也没法安排,还是在丁家能学学本领,真要找他的时候再去找他!”
“如你认为那样合适,那就依了你。再说你也十七八岁了,外面的事比娘懂得多。”来远娘道。
来远娘是个开通明白人,知道人不能和命抗,得顺着来。来远把母亲都安顿好,到本家亲戚转了一圈,去了趟姐姐家,就又回到了县城见过世聪,说了自己的想法。丁百万当然欢迎来远这样的人加入,虽说自个儿家大业大,每年都有不少有才干之人主动投到其门下,可对这么大的摊子来说,像来远读书这样好的还没有,加上和世聪这样的关系,以后会有大用处。
3
姜来远在丁家安顿下来,丁百万对其高看可不是一眼,是高看好几眼,让钱庄的宋掌柜亲自送他到粮店去学习,世聪也不时跑过去看他。到了世聪出国的日子,丁家上上下下好一顿忙活,丁百万、来远、世聪妹妹丁佳怡和侯管家一块把他送到烟台。第二天一早,世聪坐轮船先去上海,转道去日本。
回来后,来远又在布店、古董字画玉器店各待了个把月。丁百万嘱咐各掌柜要好好教,各掌柜得到大东家指派自然是倾其所有地教导。来远书念得好,文章写得好,但不是书呆子,对这买卖上的事由掌柜教着,倒把每种买卖的不同,看了个差不多。
做学徒比较辛苦劳累,姜来远感到有些沉闷,但能不断收到世聪从日本发来的信,讲述着日本的见闻,算是苦闷日子中的一丝喜悦。天逐渐冷下来,姜来远正在誊写账目,接到去东家那里陪客人吃饭的邀请。自己并不认识什么人,陪谁呢?来远纳闷之余,归拢完一天的账务,来到丁百万的客厅。客厅里,一位不到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那里,面目清秀,身材修长。见姜来远和丁百万打招呼,此人忙站起来,丁百万也站起来介绍:“来远贤侄,我给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徐镜心,是咱黄县黄山馆镇后徐家村人,自幼聪颖好学,和你一样,也是县学廪生,在烟台毓才学堂、济南高等学堂读过书。前些年,徐公赴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世聪在日本,就是他给帮忙安顿下来的。现徐公学成归来,今天给你认识一下。”
来远闻之一震,对徐镜心大名早耳闻已久,眼前这位就是黄县人常说起的徐镜心,还是世聪在日本的朋友,忙道:“久闻徐先生大名,晚生在此有礼了。世聪在那边可好?”
徐镜心忙说:“世聪在那边挺好,他学商科,有这个底子。我临回前世聪嘱咐我,一定要我当面向你问好,并带回来几本日本最新的商科书籍,都是留日学生翻译好的,要我亲自交给你好好看。”说着,打开放在桌子上的书包,掏出了几本书递了过来。姜来远忙接过来,是《国富论》《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经济学原理》等书,都是原来没听说过的书籍,但见世聪这么远托人送来,该是费了很多的心思,忙说道:“有劳先生了,从日本回来千里迢迢,带回来不容易。”
丁百万说道:“来远,世聪从日本捎回来的书,刚才我看了,我是看不明白,说实话,我也不想看明白了,回去好好看看,看有啥挣钱的好方法能用上。和徐先生好好聊聊,聊聊世聪的情况,不过,可别聊国事。”
来远一听这个,感到很有些纳闷,心想这徐先生可是客人,怎么当着客人的面说起这事来了。但在一旁的徐镜心倒像没听着一样,依旧谈笑风生,说道:“来远老弟,不瞒你说,我们这一批人都是被日本政府赶出来的,既然大清政府还让我们回来,说明我们没啥错误,到国外去看看,就明白我们现在的状况了。”
此时,酒菜已齐备,只有他们三个人,说话倒也方便,但来远不明情况,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多问了几次世聪在那边的情况。那徐镜心也欲言又止,顾左右而言他。酒过半酣时,那徐镜心从北京说到南京,从上海说到广州,又从中国香港说到日本,兜兜转转一大圈,那意思是要在烟台办所学校,同时透露了让来远去教课的想法。
本来,丁百万对徐镜心的印象还不错,至于他要做啥自己无权干涉,但从言谈举止中感到他对大清政府的不敬,特别是想到自己儿子和这样的人接触多了,后果不可收拾。若来远被他说动了心,世聪和来远走得又近,天天和这些人泡在一起,说不定哪天就成了革命党了!想到此,丁百万道:“徐先生,刚才您说的办学,是个好事儿。不过,恕丁某胸无大志,不能帮忙。至于来远,他是世聪的弟兄,是世聪要他留下来的,我要等着世聪回来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徐镜心见丁百万没有一丝一毫的客气,一句话就将其挡在门外,连缓和的客气词都没有,很是有些不快。但徐镜心是有大志向能屈能伸之人,不想就此放弃,又劝道:“丁先生,世界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若不赶到前面,会被历史淘汰和遗忘的。”
姓徐的嘚啵嘚、嘚啵嘚地不停声,丁百万心生烦躁,便不再客气,面露愠色道:“徐先生,话虽那么说,可康梁逆党流亡到国外的事实,就在眼前。试想,他们能跑到国外去生活,而丁某拖家带口,万一有事,能去哪里?”
徐镜心清楚丁百万不高兴的原因,也知其顾虑所在,只好拿大话激他:“可丁先生若对就要来临的大变局视而不见,真到那时,可就迟了。”
听了徐镜心的话,丁百万陷入了沉思,好久没作声。目前的情形危急,他何尝不曾想过,吵吵嚷嚷多年要立宪,又是出洋考察团,天天吆喝得震天响,可世风未见有任何变化,人头倒落了不少。丁百万虽人在黄县,算是偏居一隅,但信息并不匮乏,也不断有人把北京、上海最新的报纸送来,能很快知道最上面的信息,知道大变革是不可避免的,特别是连举行了一千多年的科举考试都废除了,还有啥不能改?若是改革他倒不怕,自己一不偷、二不抢,不欺压乡邻,自己的爹爹人送外号“丁大善人”,但他最怕的是改不好,会导致社会动荡、闹土匪。看来,自己最好的应对之法,就是按兵不动,但徐镜心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更不好太驳了他的面子,想好了应对之策,便说:“徐先生所言极是,不过丁某能力有限,愿意出五百大洋资助先生,但来远的事不要商量了,一切等世聪回来后再说。要不,我就爱莫能助了。”
其实,徐镜心就等他这句话,眼下办学钱最要紧,前段时间从莱州那边弄了两千块可远远不够,今天化缘到丁百万这里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既然丁百万这么说,目的也算达到了,便顺坡下驴道:“多谢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能拿到钱?我那边急用,打算过了年就把学校开起来。”
“这笔钱不能直接给你,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把钱给来远,三天后你从来远那里取。不过,切记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给过你钱。”丁百万小心至极,怕哪一天徐镜心成了逆党,自己岂不成了同案犯,那罪可就大了。
“那多谢丁先生了!”徐镜心知道丁百万的苦衷,自然是不好勉强。
4
徐镜心从来远那里取钱时,两人说了很多。丁百万有言在先,徐镜心知道发展姜来远,暂时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徐镜心的话让来远心里产生了一些波澜,虽说原来听说不少去日本留学的人如何如何,黄县也有出去又回来的,但大都去了北京、上海等地方,回黄县的,来远还没接触过。通过和徐镜心聊天,来远更多地了解了外面的世界,特别是当他看世聪给他带来的书时,那些陌生的词语,给他打开了一扇陌生世界的窗户。过完年,来远就被送进钱庄做了学徒。人称丁百万为黄县首富,那名号自然不是虚着来的,自然有他的绝招。别看丁百万上百家各种铺子,内心里最看重的还是这钱庄,无论是粮店、布店、茶叶店,还是那每年赚大把银钱的粉丝坊,都离不开这钱庄。你开茶叶店别人不一定来买你的茶叶,来买你茶叶你也不一定能赚到钱,而世人没有不用钱的,特别是这买卖人没有嫌钱多的,故这钱庄就格外有用处。那钱庄的掌柜,自然是丁百万最为心腹之人。
按照钱庄的规矩,新进入的人员那可要一点一滴从学徒学起,可这钱庄和粮店、布店很不一样。在粮店时,来远和伙计一样,扛粮包、给大买家送粮食,样样不在话下。可这钱庄没有扛粮食、出大力的活,他这一来,竟然无从下手。掌柜给了他把算盘,教他如何使用。这学起来简单,练起来可不容易,平时下笔写文章刷刷点点一气呵成,而拨弄那算盘珠的时候,五个手指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看着掌柜打算盘时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同打在篷布上急促的雨点,来远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着急在心里。可着急没用,这可真不是背文章可以过目不忘,只好早起晚归,一点一点从头练起来。
姜来远还没到钱庄时,宋掌柜就知其是个才子。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见其异常有礼貌,加之谦虚好学,是可造之才,内心更是极为喜欢,便尽其所能对其教导。这姜来远也争气,按照师傅的要求,后面的四个手指间夹着铜钱,臂软、手垂,噼里啪啦地练习到深夜。清晨,天还没亮,他早早起床练了起来。白天,他把各类借据契约的分类、内容,都默默记在心里,回去把要点记下,有空就拿出来翻看。
姜来远做事不惜力、不惜时,其点点滴滴、一言一行,早有人不断向丁百万汇报。丁百万听着很高兴,想儿子三年后从日本留学回来,加上来远这么个帮手,自个儿也很快就会过上清闲的日子了。
丁百万只顾着自己高兴了,没想到别人不高兴。谁能不高兴呢?是钱庄的侯大掌柜和二太太。按说,来远学东西快和他们有啥干系?怎会轮得着他们不高兴?还别说,仔细琢磨琢磨,他们还真该不高兴。
这二太太对来远不高兴的事情不少。
去年,二太太就要把自家侄子和来远二姐结亲,来远娘没同意,二太太就不太高兴。当把自己娘家侄女介绍给来远做媳妇时,来远也没答应,二太太更是不高兴。不是不高兴他们没成亲,而是对来远都没得商量这件事不高兴。人这一不高兴,心里就会犯嘀咕,知道来远没拿她当回事儿。真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很难走到一起。但没想到的是,老天长眼,以后不考举人了,这小子竟然来了自家门下做学徒。见此,二太太又暗自庆幸,幸亏当初那亲事没成。若成了,自个儿可不是亏大了?想到此,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也就没了踪影。偶尔见了,二太太对姜来远倒也和颜悦色了。但听自己男人夸过几回姜来远,二太太对他又重新审视起来,特别是听管家侯长贵说,这人将来会是世聪的左膀右臂,二太太陷入了深深的忧虑:若哪一天世聪真的回来当了家,自己那两个儿子,可不就只剩下挨捏的份儿?来远是世聪未来的帮手,那岂不是自己儿子的对手?对手频频获得称赞,怎是一件好事?
煤油灯下,来远正在练习打算盘,只见他松臂、垂手,四个手指间夹着铜钱,噼里啪啦练着,累了,揉揉手歇歇顺便写一下记账务需要的字,顺便熟记一下白天见的各种凭证的分类,外面的更夫吆喝着三更天小心火烛的号子,像是在催促着他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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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年了,来远赶回老家,带了几包点心去看朱师傅。朱师傅的日子依然过得清淡,但两人见面难免谈起时局,来远问:“现在康梁在日本摇旗呐喊宪政,师傅您怎么看?”
朱师傅好像没听见来远的问话,眼睛看着别处,像是沉浸于过往的风云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上次的变法已经过去八年了,可没什么结果;接着就是闹‘义和拳’,紧跟着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大清王朝不是差点完了?”
“虽说大清未亡,不过乱局已现。不知‘帝’‘后’之后,是何局势?”来远考虑了很久,这样的问题没法和别人说,只好说与最信任的朱师傅。
“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没几年,日本和俄国在东北又打了一仗,这乱劲是没完没了。帝后之后的事情,难以预料,但恐怕难有天下太平的日子。你看,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强有力人物去世不久,就会政局失序、天下混乱。还有,这康梁在日本吆喝宪政,可日本不仅有康梁,还有个什么孙博士,好像和康梁又不是一路。”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朱师傅在朝廷干过,知道上面的事,今虽身居乡野,更深知底层人民的痛苦、政令得失,也知道目前社会变革力量在哪里。
“那学生该如何做?”来远问得直截了当。
“如何做?你自己该有主意。但千百年来,中国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当官的人太多,想干事的人太少。那个张謇先生提出的‘实业救国’,倒不失为一条好路子。说实话,当官并不是条好路,你看我那同学王懿荣,本来意气风发回来办团练,结果啥事没成,反而死于非命。特别是你这样的人,性情忠厚,适合于做学问或做事,而不适合做官。还有,这通过考试的当官之路已经阻塞,混乱局势中,必然会出现拥兵自重之情形,不从军队里出来的人做官,势必难以成事。具体怎么合适,要自个儿拿主意。”朱师傅从眼下的局势说到过往的例子,从来远个性说到行业的门道,话中虽然没明确和他说干啥不干啥,但是来远已经明白了师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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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百万看着来远进步很快,心中很是高兴,想着儿子将来从国外学成归来,加上来远这么个帮手,自个儿也可以过过游山玩水的舒服日子了。丁百万正在房间里喝着茶自个儿高兴,媳妇进来说:“老爷得去看看,大小姐在发火呢!”
听说自个儿闺女发火,丁百万急忙往丁佳怡那边走,刚到房门外,就听他那宝贝闺女在叫:“出去,都出去。”
丁百万皱了皱眉,心想这闺女又是怎么了?谁又招惹她了?便放轻了脚步进得内房,问:“佳怡,怎么了?”
“爹,您来了?”丁佳怡带着哭腔说着,就要下床,满脸委屈的样子。
“什么事儿,这么不高兴?”丁百万关切地问。
“没事,爹,我在床上坐坐。”佳怡的脚垂在床边,下人忙给穿鞋子。
丁百万能够感受到,清明后闺女的面色便不好,看得出是打心眼儿里不高兴。今天她无缘无故地发火,肯定有缘由,便问:“闺女有什么烦心事,是不是上坟累了?”
“爹爹,我歇一下就好了,不过我有件事情想和您说一下,不知该说不该说?”
“有什么事那就尽管说才是。”
“明日里我想到海边去看看,这一冬天可闷坏了!”
“那抽个时间我陪你去,我让护院陪着你!”
“爹,我不用你陪,等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呢!”
“那让谁陪?”
“我想从你那里借个人。”
“谁?”丁百万一听,心里有些着急,不知道今个儿闺女要出什么难题。
“我想让来远陪我去。”丁佳怡眼睛盯着父亲,怕他不答应。
“来远?让他哪能行?你一个未成亲的大姑娘家,来远和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让他陪的哪一陪?”丁百万没想到闺女不按常理,更没想到会这么不按常理。
“爹爹,都什么时候了,我这一不偷、二不抢,还怕人说闲话了?”丁佳怡知道父亲的意思,直接用话语挑明了,我不怕。
“你若真要去,爹爹就依了你!”
丁百万这么说,很出乎丁佳怡的意料,没想到父亲答应得如此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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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县,清明后可是一年的好时节。呼啸刺骨的北风,已无踪影,微醺的南风吹得人心情舒畅,田地里麦苗已经返青,四周的树林开始绿起来,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各种鸟儿也飞上了天空,四周充满了生气,正是人们外出踏青的好时节。选定了天气晴朗的日子,一行人出了丁家大院赶往徐福镇,来远在前面骑着马慢慢走着,丁佳怡和丫鬟坐在马车内,那赶马车的孙老把式已经为老丁家赶了近三十年马车,那马和他也熟悉了,车走得是又快又稳。
出徐福镇往北,隔着海就越来越近了。车厢内,丫鬟挑起车帘一边,瞧了瞧姜来远,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小姐,小声笑道:“小姐,好久没见你这么高兴了,这姜秀才可是一表人才,黄县城虽大,这样的人可不多见呢!”
丁佳怡听丫鬟这么说,更是满心欢喜,也从门帘缝里看了看来远,道:“小英,你平时可要给我看好了,多给我留着心点。”
丫鬟道:“小姐,还用我留心?就小姐您想怎么做还用得着我?”
丁佳怡道:“若不用你,留在我身边何用?”
丁佳怡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着,又禁不住掀开前面的帘布,瞅了一眼骑着马的来远,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这一切,丫鬟都看在眼里,小声说道:“小姐,下一次出门可要把这车帘子布弄结实了,别被拽断了。”
“你敢贫嘴?讨厌!”佳怡嗔笑着。
8
人心隔肚皮。
二太太魂不守舍,丁百万愣是没看出来,倒是让侯长贵给看出来了。侯管家看出二太太的心事,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他和二太太面临着同样的处境。现在丁百万把产业分成了钱庄、粮店、绸布店、药店、田地五大块,分别由不同的掌柜管理,这侯管家是所有钱庄的大掌柜,钱庄是丁家产业中最红火、最赚钱的生意,丁百万最为看重。但侯管家从东家的安排中,隐隐约约感到了威胁,姓姜的小子这个势头,不出几年怕是能干钱庄的掌柜,等少东家从日本回来接手,自己恐怕是最先被替换的,接自己位子最合适的,莫过于这个姜来远。将他放在这里,可是一个极大的心腹之患。
本来,以侯管家在丁家的位置,不该这么多心。姜来远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孩子,没有十年八年的工夫成长不起来。但侯管家有心理阴影,这些年,自己掌管着这丁家大大小小二十多家钱庄的分号,按说权力不小,但是丁百万为人极为精明,虽说自己是大掌柜,可给了他不少制约,下面那些掌柜的不时地和丁百万汇报些事情,让他竟然做不得手脚,和其他钱庄的大掌柜相比,少得了不少好处。侯管家心里很有些窝火,自个儿虽顶着大掌柜的帽子,那处境竟然和二太太差不多。二太太本来是明媒正娶,却戴了个做小的帽子,只要不是缺心眼的人,就知这二太太当得不舒服。时间一久,两个人竟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了起来,言语中也就慢慢聊到了一块儿。
二太太语气中带着花哨的味道问:“侯管家,你看着那个来远,怎么样?”
侯管家道:“回二太太,这个小子来了,由老爷罩着,倒很讨上上下下的喜欢呢!”
“是吗?也很讨你喜欢?我怎么没感觉到!”二太太眼皮都没抬,淡淡地说道。
“由老爷罩着,不喜欢也要喜欢。”侯管家说道。
“哼,再讨人喜欢,也就是个伙计,可变不成东家吧!”二太太歪起头,斜着看了侯管家一眼。
侯管家看二太太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说对他动情,打死他都不敢往这里想;说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却又不可能对一个一般人流露出那样的眼神儿的。侯管家忙乱中喘气变得有些粗,慌忙说:“二太太,照这么下去,恐怕他将来有一天会成了器呢!”
“一搂粗的大树可不是一年两年长成的。”二太太觉得来远是个毛孩子罢了,一无背景,二来也不强硬,话语里便有些轻视来远的意思。
“二太太,不用长一抱粗,长大腿粗就撼不动了。”侯管家说道。
二太太这些天心中本来就不悦,但她可是个不轻易表露心迹的人,也并不说什么,听了侯长贵的话暗自吃了一惊,装糊涂道:“撼不动就长着呗!”
侯管家自然是知道二太太装糊涂,心想着这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做事优柔寡断心太软,不说到她的痛处,就不会争取主动,忙道:“若是大少爷三两年后回来慢慢接管了家业,那时候姓姜的那小子就会有了更大的靠山,根深叶茂之时就尾大不掉了。”
大少爷回来后怎么着,原本是丁家自个儿的家事儿,外人本无嚼舌根的资格,但连这侯管家都把这事摆到桌面上说出来了,看来这丁家大院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对大少爷来接管家业倒是都很认账的。自己怎么应对,二太太自己确实没想好,便装着没事说道:“大少爷若是回来,他怎么弄,是他自个儿的事儿了。无论怎样,他也不可能不认我这个娘了!不过,你可就不好说了。”
从这一句话里,就看出二太太可是个厉害茬,一句话就把这个问题给踢了回来,侯长贵想着话都说出口了,可不能就这么拉倒,便更深一层地说道:“二太太,理是那么个理。我这下半辈子可都仰仗着您呢!您得帮我才是。不过说句实话,我仅仅是一个管家,给谁干都是干,伺候谁都是伺候,可是,二公子可就不同了。”
二太太是明白人,这个问题她何曾没有想过?只不过自己一个女人家,没有任何办法来应对这个将来的变化而已,但见侯长贵自己把这个事情挑明了,便收了收假装着的矜持,笑了笑,也算是赞成了,嘴里说着:“怎么干?怎么干也不能我亲自去干吧!你看,我下面哪有能办事的人?你说怎么着合适?”
侯管家见二太太一句一个怎么弄,算是说出了真心话,言语中透露的焦虑,表露着她真实的想法,便说道:“俗话说‘斩草要除根、止沸要抽薪’,要不想将来大少爷对太太您、对二少爷不利,眼下还是把姓姜的那小子打发了才是。”
“你的意思是?早日把他除掉?”二太太道。
“太太见识远,就等您一句话。”侯管家道。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该怎么办不难,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哪有人做?你要想给我出力,你看着办就是了。”二太太道。
“到什么程度?”侯管家道。
“打发得他远远的,不要在黄县看到他就好;不过,千万不要弄出人命、弄出伤,伤了人就犯法了。”二太太道。
“嘿嘿,太太放心,保准做得天衣无缝。”侯长贵谄媚地笑道。
9
不怕生人使坏,就怕熟人使绊子。
这天快要收工了,有人送信对来远说是去城北的徐福酒楼吃饭,他接到这个消息有些惊异,因宋掌柜不在,自己哪该去吃请?但见这送信人张伙计是丁家大院子里的人,该是承了东家的意思才是,听他说宋掌柜在外面直接过去,也只好应允了下来。等收了工,由此人领着,进了徐福酒楼的一楼包间。
进包间来,早有请客的主在等候,介绍后方知是城北米店的吴老板,来远见宋掌柜不在,忙问道:“不是说宋掌柜要来吗?怎么还不到?”
送信的张伙计道:“宋掌柜可能忙,等等。”
三个人干坐着等了大半个时辰,见天色已晚,张伙计出去看了好几次,最后回来说:“宋掌柜还没来,怕是有啥事耽误了。”
来远一听,就有些不大自然。张伙计一看也觉得不好,忙道歉:“姜公子,不知宋掌柜怎么搞的,怎么不来了?”
米店的老吴看着满桌子的鲍鱼、海参都快要凉了,有些着急:“这个宋掌柜,说好来,怎么就不见人了呢?”
姜来远心里犯嘀咕,一股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有些疑惑地说:“宋掌柜不来,我自己在这里不好吧!”
张伙计道:“怎么你自己在这里了?这不是还有我吗?再说,没宋掌柜咱也不能不吃饭了,要不,咱不等他了吧!”
吴掌柜忙道:“也是,没宋掌柜咱还不吃饭了吗?来,吃吃,吃吃吃!”
来远见菜都上了,只好酒不喝了,一块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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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主要客人没来,也就不喝酒只吃菜,没啥实质性话题,酒席进行得倒很快。姜来远如坐针毡一般,催促着抓紧结束。可那送信的张伙计,可能是见宋掌柜没过来,有些过意不去,显得有些着急,进进出出好几趟。来远又提议说走,他说要再等等,反复好几次,几个人才离开出了房间。那吴掌柜也很客气,一直把他们送出楼外,又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说了些好话。姜来远站在那里,心里直嘀咕:这人话真多,酒桌上不说,都要走了才说。
这时,姜来远心里犯嘀咕,更有人犯大嘀咕,哪一位?是丁百万。当吴掌柜在楼下对着来远喋喋不休之时,丁百万正好在二楼的窗户边站着,看到了这一切。
原来,今儿个丁百万在徐福酒楼请北京来的客商吃饭,几天前早已订好。在吃饭的当口,陪客的周员外说:“丁员外,我怎么看北关粮店的吴掌柜在楼下送人,好像是您府上的伙计。”
丁百万一听,皱了皱眉头,说:“嗯,怎么会?周兄可不是看花了眼吧!”
周员外用手指了指外面,说:“怎么会?不信你去看看!”
听周员外这么说,丁百万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自个儿和北关粮店的吴掌柜关系不咋地,虽说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周员外就是其中一个。丁百万便顾不上身边的客人,忙借出恭的由头,出来看个究竟。见东家脸色凝重出了门,侯管家也忙着跟了出来。
当丁百万把身子立在窗户边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但见楼下立着两个人,赶到有些纳闷。虽说是晚上不比白天,但酒店门楼前的灯笼照着,那俊秀的脸该是姜来远,另一个人是城北的吴掌柜,是毫无疑问的。丁百万皱着眉头回过身子,阴着脸问:“待会儿去问问,他们房间里吃的啥?他们两个怎么搅和到一块?”
侯管家道:“好的东家,一会儿就给您回话。”
散了酒席,丁百万接过侯管家递过来的点菜清单,见来远他们屋三个人每人一份鲍鱼、海参、大虾、螃蟹、韭菜炒海肠等海鲜名菜,主食蓬莱小面、鲅鱼饺子,看着这比自己楼上还好的菜单,丁百万的脸顿时拉得比驴脸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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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百万有城府,虽说很不高兴,但装作无所谓,没追究什么,好像那事情不存在一样。说白了,不就是一顿饭吗?说不定里面有啥原因。若是当面说透,倒显得自己小气,日子还长着哩!
丁百万把这事儿放下了,可姜来远放不下。第二天一早,他见到宋掌柜,便着急问:“掌柜的,昨天晚上城北的吴老板请吃饭你怎么没去?”
宋掌柜有些吃惊地回:“怎么?吴老板请吃饭?可能吗?”
听宋掌柜这么说,来远心里暗想,真见了鬼了:“怎么不可能?院里的张伙计告诉我的,说是你去,等了你好久没见到你,我们就吃了。”
宋掌柜听来远这么说,心中咯噔一下子,知道这里面有故事。惊异之余,但有些话不方便和来远说,便问:“张伙计?哪个张伙计?”
姜来远回答:“就是那个护院的张伙计,该是叫张大三的。”
宋掌柜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张大三?我再去院里时,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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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掌柜听说那个张大三已辞工离开,感到事情有些蹊跷,通过关系去吴老板那里打听,关系人说吴老板去济南了,一会儿半会儿回不来。宋掌柜管了半辈子钱,心密嘴严,虽有些心绪不安,但还是保持镇定,只好嘱咐来远:“那顿饭吃得不明白,以后不见到我,不要听信任何人的传信,除非大东家亲自安排。”
姜来远书读得多,事儿经得少,对这顿莫名其妙的饭,百思不得其解。丁家院子无人谈起此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事情发生了,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姜来远这里想不通,二太太和侯管家也想不通,想不通丁百万不过问此事。二太太可不闲着,如同夜猫子般支棱着耳朵四处探听,可惜,丝毫没有听到有人讨论此事,内心如同猫挠抓心般痒痒,过了半个月,找了机会问侯掌柜:“我说老侯,看来你那套不管用。”
听二太太那么说,侯掌柜心中感到郁闷,其心里着急程度,与二太太相比,一点也不差。说实话,平日里二太太对自己不错,这事儿没结果,心里也觉得像欠了她什么似的。听闻对自己有些责备的语气,侯掌柜也做好了应对之词:“看来东家对这小子的信任,不是一顿饭两顿饭能破掉的。”
“那怎么办?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摆不平,我看你这大掌柜怎么能长久做下去!”二太太眼神犀利,话语中不甚客气。
侯管家很有心计,知道只有和二太太捆绑一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便引导她:“二太太,看来东家对那小子看得重,上次方法力道欠了点,得下猛药才行。”
二太太想着,这姓姜的和那妮子竟然去了月牙湾,若是他们真成了,哪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心中妒火中烧,便有些愤愤然地说:“药方子你开就是,抓什么药你说,药钱我出。”
“有一个虎狼之方,药道是重点,不过可要太太出面才是。不知道二太太舍得不舍得?”侯管家那小眼珠放出狡黠的光芒,不断地吊着二太太胃口。
“只要能把那小子赶走,我有啥舍不得的?”二太太反问。
“二太太,东家最讨厌什么事?”侯长贵斜着眼睛看着二太太,卖着关子。
“最讨厌啥事?你还不知道?别和我卖关子,快说,你还要急死我不成?”二太太嘴里也没大没小了,有些着急地说。
“东家最讨厌的,莫过于男女苟且之事,这也是丁家第一条重罚的家规。可下重手给那小子设个套,让东家对他彻底失去信任才是。”侯长贵有些得意地说,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你难道要,要我……?”二太太一听侯长贵这么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虽说是以二房进来的,可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丁百万是什么人?就是续二房,不是为人妇道的好人家,他也不可能看上。再说,姓姜的这小子再是眼中钉,也用不着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的法子吧!
侯管家一听二太太这么说,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二太太,您想哪里去了?我还没说完。是这样,你这房里不是有贴身使唤的丫头吗?让她做诱饵就好。”
二太太一听原来不是让自己打头阵,这才放下心来。两个人又嘀咕了一会儿,商量了一个万全之策。侯长贵笑道:“二太太,你放心,用不了多久,这姓姜的就会顶风臭十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在黄县,怕是没他的立足之地了。”
二太太点了点头,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些欣慰的笑意:“侯管家放心,这事若成了,你可是首功一件;将来二公子当了家,这个大掌柜可非你莫属呢!”
二太太也是指蛋卖鸡的主儿,二公子才十四岁,这许诺都是十年后的事儿了。
侯长贵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嘴里阴阴地说道:“二太太,您瞧好吧!”
二太太喝了口茶,看了看门口外,低声说:“但愿这次不要再有什么闪失。那媒人之事,怎么样了?”
“二太太,您就放心好了,栖霞牟家的二黑子回话,已托好人来给佳怡提亲,这门当户对,准能成。”侯掌柜满脸欣喜,用邀功般的神色回着二太太。
二太太没吱声,只是用眼瞟了瞟他。侯掌柜心里一惊,怕的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二太太不高兴,忙又说:“二太太放心,这次事情做得机密,风雨不透。”
“你说啥呢?老侯,怎么?这事要好好操持,这事办利落了,不要让人家想到我们这里。”二太太犀利的眼神,透出一股狠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