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天钦搓了搓手,走进木屋。这间屋子很宽敞,光线充足,陈设简单,还可以嗅到夏木的清香。洪海被丝带绑在一根木头柱子上,他看上去五十来岁年纪,站姿与他背后的柱子一般挺直,乌亮的胡子与他面貌一样精神抖擞,纵然身陷敌营,气度仍分毫不减。
杜天钦恭敬地说:“早闻洪大人的英雄威名,今日幸得一见,果不愧为一代名将,晚辈佩服。”
洪海瞟了一眼说话的干瘦少年,冷冷地道:“听闻川东猖獗一时的叛乱党寇为首者有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想来此话不假。”
杜天钦也不奇怪洪海一下子就能猜出自己的身份,继续说道:“洪大人碧血丹心、义薄云天闻名天下,我这个小辈不值一提。”接着,杜天钦向洪海躬身一拜说:“局势所迫,请来大人的方式粗鲁了些,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说完,杜天钦上前,欲解开洪海的束缚。然而,洪海却是鄙夷地哼了一声道:“收起你那假惺惺的一套,既然落入你手,要杀要剐随你自便。你若想学梁山宋公明劝降那一套,还是尽早死了心吧!”
杜天钦被洪海直接说穿内心想法,不由得感到尴尬,悻悻地站在原地。
洪海又面露凶光,恶狠狠地说:“你若胆敢解开这绳子,我立刻便打死你!横竖都是一死,死前杀死一个贼首,岂不大赚?”
杜天钦闻言,虽然他不认为洪海有能力伤到自己,但看到洪海凶狠的眼光,依旧心悸了一瞬,不过他的脸上还保持着镇定,缓缓地说:“洪大人,看来你对我们的敌意很深,想必你对我们复华盟有大的误解。众人皆知忠林军乃是忠义之师,专于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我们复华盟也遵循同样的宗旨,目的皆是让百姓过上安足无忧的日子。”
“放屁!”洪海怒道,“你们这些为非作乱的叛贼啸聚一堂,专同朝廷作对,一不忠二不义,使千万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好意思说让百姓安足无忧?”
杜天钦说:“倘若大人拜访过我们复华盟义军的势力范围,就一定不会如此说。几月之前,我们复华盟就领导进行了一场场大刀阔斧的改革:惩治官僚地主、分地权于底层民众、严正大小法令、兴办新式学堂、搜禁大烟……目前已初具成效。平民有地可耕、有法可依、有日子可过,这难道不叫做安足吗?您如不信,可随我一同去夔州乡下看看,不久后便是收成的日子。”
洪海明显没有相信:“你们把地都分给平民百姓,那你们又能得到有什么?把百姓辛辛苦苦种来的粮食都给收回去?”
杜天钦道:“当然不是,我们的军队士卒也要参与耕作,力图自给自足。可不像满清地方官府一样,肆意搜刮民脂民膏,剥削下层百姓。”
洪海反驳道:“哼,你们是怎样做的我不知晓,但那些个别危害百姓地方官府是大清的败类,是大清的毒瘤,只是少数罢了。”
杜天钦平静地说:“是多是少,想必您自己心里很清楚。我们复华盟为什么要反叛朝廷?全国各地为什么会持续动乱?若是太平盛世,人人安乐无忧,谁还会拾起刀枪剑戟?这都是朝廷逼的。满清政府无能抵御外来之敌,任由西洋人横行霸道,签订丧权辱国条约;朝廷纵曲枉直,奸人得势;百姓肩负沉重的劳役税务,民不聊生。这世道暗无天日,有识之士无不愤世嫉俗。洪大人,我知道您率领的忠林军强大,已经平定过很多次起义,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根患不除,一切皆废;满清不灭,全为枉然。”杜天钦想起了往日上近代历史的情景,这些话都是一口气说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激他的初中历史老师。
洪海道:“大清现在只是缺少一位明君罢了,若是康熙大帝、乾隆大帝还在世,朝廷定不会如现在这般混乱。至于和夷蛮签订合约,那是迫不得已,否则必定会造成更多的生灵涂炭。”他说这句话时,心里的底气已经没有那么充足了。随后,他的语气变得决断:“你若想要我加入你们干反抗大清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我誓死不与反贼同流合污!另外,就算你们真是打着正义的旗号起兵,我也要劝你们尽早放弃,你们不可能成功,这只是徒增伤亡、白送性命罢了。”
杜天钦叹口气,问:“洪大人,晚辈问您一个问题。您所忠心的,是满清皇室,还是天下黎明百姓?”
洪海不假思索地说:“忠于大清,自然就是忠于黎明百姓。”
杜天钦没有反驳洪海的话,继续问:“那好,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无论满清政府给您下达什么命令,您都会遵从吗?”
“那是自然!君上有命,孰能不从?就算朝廷要我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遵从。”
杜天钦继续说:“倘若满清政府命您抢掠平民百姓,或是杀害无辜百姓,您可会遵从?”
洪海闻言,大怒道:“屁话!朝廷怎能命我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我是说‘如果’,这只是假设,若有一天朝廷真命令你这么做,你会不会领命。”
洪海语气怒意更甚:“这绝无可能!假想也不成!小子,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还是想想如何处置我吧,是要凌迟,或是五马分尸,姓洪的要是叫喊一声,任由尔等鞭笞吾尸。”
杜天钦无奈地赔笑说:“洪大人息怒,晚辈不提此话便是。到底如今的满清政府是怎样的,还请洪大人扪心自问、细细思量。我先替您将这绳子解开,晚辈虽远不及屋外的东河那般身手,却也略懂些拳脚功夫,洪大人想要赤手空拳打死晚辈,只怕没那么容易。”说完,上前不紧不慢地将束缚洪海的丝带解开。
余怒未息的洪海冷眼看着身边的杜天钦,没有说话,待身上的丝带一松,他立即一拳往杜天钦脑门打去。杜天钦早有提防,侧身避开拳头,同时一手抓住洪海手腕,一手按住洪海的肩膀,一瞬间就把洪海的手臂辦到他的背后,令他动弹不得。
杜天钦道:“洪大人,就委屈您在此暂留几日,晚辈告退。”说完,放开了洪海。
“也算有些斤两。”洪海道,他没有因为被晚辈一招制服而感到失了面子,他出拳只是为了试探,并不是真打算同杜天钦拼命。
杜天钦走出房门,嘱托东河和几名白岩山寨兵照看洪海。接下来几日,东河都是好饭好菜招待洪海,丝毫不敢怠慢。杜天钦又同洪海聊过几次,洪海至始至终都未曾松口,他虽对复华盟恶意稍减,可仍旧誓死不肯背叛满清政府。
与此同时,还有接踵而至的麻烦。
在重庆府掌管大局的卢汇听闻杜天钦生擒忠林军首领洪海,顿时大喜。几个月前,他率领的义军还在洪海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卢汇盛赞杜天钦之后,便提出把洪海送往重庆府处置。杜天钦担忧洪海到了重庆府性命不保,连忙以忠林军威胁未除、洪海于对付忠林军有关键作用为由,让洪海暂留夔州边境。
而风头坝数十里之外的忠林军这几日半步未退,多次排兵操练,给风头坝守军施加压力,又恐将叛军逼急了导致洪海有失,始终不敢前进半里地。不过,这几天几乎每晚都有人暗中前去夔州边境劫营,目的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好在值哨的白岩山寨兵细心谨慎,每次都能将敌人打退。
杜天钦担忧忠林军真的大举进攻,纵挟持洪海在手,可念想洪海虽迂腐,但他的忠心确实十分赤城,杜天钦又不忍心真的加害于他。即使有白岩山寨兵驻守夔州边境,并不惧强敌来犯,可忠林军毕竟有两万大军,真打起来则也会给义军带来很大损失。杜天钦于是对洪海道:“洪大人,我可以放您返回忠林军,但有一个条件,半年之内不得再度来犯。”杜天钦想到半年之后稻麦早已收割,第一批牲畜也都养肥,足以支撑大战的消耗。
洪海却依旧坚决地说:“退走半年是决计不成的,皇命在身,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推三阻四?不稀罕你们的好心,你们还是把我一刀杀掉干净!”
杜天钦无奈,只得暂时放弃,他算是体会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软禁洪海的小屋离大军营帐不远,杜天钦一人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走往自己的营帐,想要仔细想想避免大战的办法。
刚入营帐,杜天钦忽然神色大变,因为他看到自己的营帐中有一个窈窕的身影人正背对着他,这道身影他是那么的熟悉,甚至可以说熟悉到了灵魂里,以至于只看一眼,就立刻将其认出。
“玉……洁……”杜天钦惊愕地喊道。
那个身影倏忽转身,露出一张娇艳欲滴的俏脸,一双晶莹漂亮的眼睛,甚是楚楚动人,可不正是洪玉洁么?
“玉洁你怎么到这来啦?”杜天钦疑惑地问,他记得洪玉洁是应该是在川东道的。
洪玉洁却是没有立即答话,她忽地走上前,一下子扑入杜天钦怀中。这就更加让杜天钦诧异了,他还以为是洪玉洁在川东道受了委屈,可川东道的几百大足分会成员都是自己人,对洪玉洁恭敬无比,有他们的维护,按理说不至于受到谁的欺负。忽然听到洪玉洁的声音在耳旁答道:“你和白岩山弟兄走后,我一路跟了上来,这几日一直在夔州城内。”
杜天钦也没有去想洪玉洁跟来的缘由,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难道有谁欺负你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不,没有人欺负我。”洪玉洁一双眼红红的,“我来……我来……只是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难道你的要求我还不会不答应吗?”杜天钦脱口而出。
洪玉洁没有立即回答。杜天钦只感到洪玉洁温润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脖子上,发丝轻触耳垂,她身上的体香有萦绕鼻尖,顿时感动如痴如醉。在川东道时,他虽与洪玉洁朝夕相处,可还从未这么亲密接触过。这时他虽心里觉得不妥,却也没有抗拒。
半晌,洪玉洁才小声道:“天钦,我听闻你不久前生擒忠林军头领,你能不能……将他……放了。”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更是细微,但杜天钦的耳朵就在她的嘴边,杜天钦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杜天钦闻言忽然一愣,当即回答道:“忠林军头领洪大人虽固执了些,可也是位忠义正直的好人,不用你说,我也不会伤害他分毫,过几天我便会将他放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洪玉洁这般柔弱过,他心里早已满是心疼,暗暗下决心无论洪玉洁要求是什么,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她办到,可不想洪玉洁的要求竟是如此简单。
洪玉洁微微抬起头,看着杜天钦,这可让杜天钦惊讶不已。杜天钦看到洪玉洁两眼通红,脸上尚有未干的泪痕,晶莹的眼中交织着复杂神色,像是柔情、感激之情,可又带着苦楚、不舍之意。
“玉洁,你……你怎么哭了?”杜天钦手足无措地问,自洪玉洁的出现以后,他心中的困惑是一个接一个增多。
洪玉洁只是深情地看着杜天钦,缓缓说道:“我一直没对你说,其实……忠林军的头领洪海,就是……我爹。”说完,两颗晶莹的一下子就滚了出来,同时心里也是砰砰乱跳。
杜天钦乍一闻言,顿时目瞪口呆,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各种混乱的思绪涌入他的脑海,这才想到洪海姓“洪”,玉洁也姓“洪”。他早知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位满清大员之女,可不曾想那位满清大员竟是两万劲敌头领,而偏偏自己又把他给擒来了。不过,杜天钦本就是“时代之外”的人,他倒丝毫没有因为阵营的不同而对洪玉洁有半分偏见。
杜天钦呆了半晌,终于开口说:“他既然是你爹,那就更得让他老人家平安离开了。”他心里还暗暗窃喜这几日一直对洪海以礼相待。
洪玉洁看杜天钦说得真诚,顿时感动万分,她原就害怕杜天钦知道她是敌将之女后,会与她有些隔阂,还好杜天钦对她的身份并不在意。不过,她一想到自己已不能久留,又不免黯然神伤。
“谢谢你,天钦。”洪玉洁感激地说,忽又垂下头,小声地说:“你能不能……尽早把我爹放回,越早越好。卢都统向来思虑谨慎,可却曾在我爹的忠林军手底下吃了几次亏,他肯定对我爹没有什么好感,爹爹若是落到他的手上,必将是凶多吉少……”说完,洪玉洁眼睛又是一红。
杜天钦登时醒悟,原来洪玉洁火急火燎赶到军帐来找他是为了这件事。他这才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洪海传消息来要求把洪海送往重庆府,不久前杜天钦才送出婉拒的回信,想来这时洪海也许还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可倘若卢汇得到杜天钦的回信后,依旧执意要求要自己处置洪海,杜天钦身为下属,也不得不遵守。
“还是你想得周到,不如就今日就把洪大人送回去。”杜天钦说。
洪玉洁心里一暖,接着有些苦涩地说:“只怕是没那么容易。如果你就这么轻易把我爹放走,先不提军营里曾在忠林军手下吃过苦头的义军战士有何异议,但是卢都统那里,就无法交代。”
“目前统管夔州义军的是受月竹大姐和郭成、薛立大哥,他们不会有意见,我们可以暗地里将你爹送走,不让原驻守军看见,也不至于让他们寒心。”杜天钦顿了顿,道,“只于卢都统那边,我们可以谎称是忠林军派人来将洪大人劫走。”
洪玉洁缓缓摇摇头,失落地说:“听闻这几日想来暗中劫营的忠林军士卒,未到大军的营寨一百米之内即被发觉,若说他们能劫营成功,实在难以令人相信。卢都统虽是屠户出身,但他能够蛰伏多年,一手组织遍布全国的复华会,再成立势力庞大的复华盟,他没有缜密的心思是无法办到这些的。说我爹是被忠林军劫走,这是决计瞒不过卢都统的,反倒令他对你心生猜忌。现今是新法施行关键时期,你需要卢都统不遗余力的支持,你与卢都统之间是万万不能有间隙的。”
“那……怎么办?”杜天钦茫然问,他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在不到一年之内就在复华盟获得如此高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卢汇的信任,所以他也不愿卢汇对他心存猜忌。
洪玉洁叹了口气,说道:“我想了很多方法,最稳妥的办法便是阐明我的身份,说我与忠林军士卒暗中里外配合,救走了我爹。众人皆知我与你的关系,你被蒙骗也很正常,这就显得合情合理。然后……然后……我……会和我爹一同离开……”
杜天钦听闻洪玉洁要离开,身体猛地一颤,如遭雷击,“这绝对不行”几个字在嘴边打转,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而说:“你这是要把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事情还不至于如此……糟糕吧。”
洪玉洁又叹口气:“这其实也有我自己的原因。”她的两只玉手微微颤抖地握住了杜天钦的手,她发现杜天钦的双手也在颤抖。洪玉洁把杜天钦拉在了营帐里的方桌旁,两人共坐一根长凳。洪玉洁缓缓地说:“天钦,你还记得我同你提过我的过往吧。”
“嗯。你给我讲过小慧姐的故事。”杜天钦答道。
“对,我原来和小慧姐在北京生活,一直到西洋恶贼攻城,皇帝带着京都的官军跑了,导致北京城破,小慧姐惨死。”洪玉洁脸上满是伤感之色,“而我要说的,就是那个时候保卫京城的守备,正是我爹。”
杜天钦心里又是一惊,更加专注地听着。
“当我年纪大一点,我开始责怪我爹爹当初选择保护贪生怕死的皇族,而放弃了北京城数十万平民百姓,几乎每隔几日,就同我爹争吵一次。直到三年前,我离开了我爹,来到重庆府,加入反清反洋的复华会。”
杜天钦忽然插口说:“其实这也不怪洪大人吧,他是满清的官员,也是受命于满清政府。”
洪玉洁一愣,眼睛直直地看着杜天钦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杜天钦回答:“是啊,难道洪大人应该违抗皇命,领着他那点儿人去跟装备精良的英法联军拼命吗?”
洪玉洁失落地说:“可惜我没能理解,我把对满清政府的憎恨牵扯到了我爹身上,自从我离开家后,这三年来几乎没有再进过家门。唉,直到最近我才渐渐明白,当年北京失陷一事也不能全怪我爹。”
杜天钦问:“你今年回家看望你爹,这是因为你想通了、原谅你爹了吗?”
洪玉洁轻轻摇头说:“不,我今年回家,表面上是回去过年,实则是去劝说我爹不要再为朝廷卖命、不要与复华盟为敌,可他执意效忠朝廷,不肯答应我的劝说,我和我爹争执不下,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几天前,忽然听闻我爹被捕,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他的样子: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带我去听戏,常常给我讲纪晓岚写的好玩故事。今年回家,我看到他苍老了许多,再没有了以前那种顶天立地的威严,我爹见我终于归家,顿时大喜过望,很快招来亲友大办宴席,我从未见过他那么高兴过,可是我却依旧与他大吵一架。”洪玉洁突然又扑入杜天钦怀中,哽咽说:“我真的好害怕我爹在卢都统手中丢掉性命,直到他被抓,我才明白开始理解我爹,才又想起爹爹以往的诸多好处。”
听着洪玉洁的话,杜天钦心中也是一片苦涩,想起了千年之后爸妈。杜天钦伸手搂住了洪玉洁的后背,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拥抱,洪玉洁的淡蓝色长褂十分柔顺,身体柔软温暖,可是这一次萦绕他心中的,只有浓浓的不舍与失落。杜天钦怅然开口说:“确实应回去好好陪伴你爹,趁着最亲的人尚未白发,趁着还能相见,趁着还有报答舐犊之情的机会。”过了一会儿,杜天钦又叹道:“只是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还能相见……”
在洪玉洁在军帐等到找到杜天钦之前,她就已预想到二人免不了天涯分离,这时再听到杜天钦怅惘的声音,不舍之感又如洪水般涌上心头。忽地,洪玉洁抬起头,吻上杜天钦的嘴唇。杜天钦身体一震,只觉得嘴上莹润清甜,鼻尖飘过洪玉洁身上苦杏仁般的淡香,鼻息轻轻拍在脸颊上,她深情的眼睛尽在咫尺。杜天钦从未亲吻过女孩,但这一次,他不由自主地双臂紧拥着对方,双唇开始回应……良久,二人唇分,洪玉洁把一珠手链戴到杜天钦手腕,一面说:“我从小到大一直戴着这串手链,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在你身边吧。我会在我爹的府上等你翻天覆地的那一天,等你得胜后来接我,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总之我会等着你。”
杜天钦看着手腕上那串漂亮的手链,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手链上的翡翠宝石,从前的矛盾心理早飞云天之外,答道:“功成之时,我一定会来的接你的。”
二人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遮住半边脸,携手走出军帐,朝着软禁洪海的地方走去。路上,杜天钦忽然记起一件事:“玉洁,年初你回家的时,东河小哥一路相护,是不是东河小哥也知道你的身份?”
洪玉洁想了想,回答:“东河小哥没有进我爹的府邸内,但我想以东河小哥的洞察力,他应该能够知晓我的身份。”
杜天钦说:“原来如此。多亏了东河小哥的好主意,否则我们义军早把你爹爹的忠林军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深仇大恨可就没法化解啦。”
洪玉洁笑了笑,嗔道:“把我爹抓来算是什么好主意?再说忠林军可是我爹爹倾尽心血所组建的,怎会说败就败?把你丢到忠林军大军之中,且看你能活上几个呼吸?”
“这么狠心呀!”杜天钦知道洪玉洁也是说笑,“到那时,你是选择帮我,还是帮你爹爹的忠林军呢?”
“当然是帮你。”洪玉洁不假思索道。她突然神色一正,肃然说:“你不必因为我的缘故而感到为难,我至始至终站在满清政府对立面,我爹既为满清政府效命,我不会为他出谋划策,更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复华盟的事,今日之后,你们也不必因为我而对忠林军手下留情。”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杜天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打仗避免不了,但洪大人是决计不能伤害的。”
二人尽量避开义军士卒视线所及地,迤逦到达小屋前。东河看到两人后愣了愣,随即便猜到了其中的事情,打开了门。
洪海正坐在木桌旁阅读一本东河送来的兵书,他的精神很好,这几天吃的都是上等饮食,也不愁不恼。他素来性格刚毅,若是陷于罪恶之人手中,他宁可绝食而死,也不接受对方半点恩惠。但复华盟不一样,他一来被东河、赵复二人的身手折服,而来被杜天钦诚恳的话语说动,再加上杜天钦、东河对他礼数周到,一点儿不似草莽之辈,他对复华盟的恶感减少了几分。
可当杜天钦、洪玉洁二人出现时,洪海大惊失色,猛地起身,把洪玉洁拉倒身后。他浑身发抖,想来是愤怒到了极点,怒目圆睁地对杜天钦说:“我还道你这小子有点义气,哪知你竟把抓我女儿来威胁我!你这卑鄙无耻的狂徒!”
杜天钦面露尴尬之色,洪玉洁看着挡在身前的父亲,心里一暖,急忙拉着洪海说:“爹,你误会了,是我自己来的。有一件事你一直不知道,我本就是复华盟一份子。”
洪海登时脸色煞白,愣愣看着洪玉洁说:“玉洁你……此话当真?”
洪玉洁轻轻点头说:“早在两年前,我就已加入了当时的复华会。”
此时洪海的脑子里好像炸裂了一般,他终于理解了年初洪玉洁回家曾说过的一句话:“爹,您若执意与复华盟为敌,那便杀了您女儿吧。”洪海喃喃道:“原来……原来你早加入了叛军。”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对满清与西洋人恨之入骨,自从女儿十二岁以后就处处与自己唱反调,但他想到妻子早亡,自己只有这么一个爱女,况且他也对十多年前北京城那场劫难深感愧疚,他同样对满清政府有些失望,因此无论女儿做什么,他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包容。两三年前,女儿突然离家出走,他急得快疯掉了,好在他的下属在重庆府打听到女儿下落,考虑到儿女不愿回家,他只好请求重庆府的好友帮忙照看。听闻女儿暗地里加入了反抗大清的复华盟,这让他十分吃惊,在他眼中,女儿虽不喜满清朝廷,可却向来心地善良、爱憎分明、明辨是非,绝不可能同叛贼同流合污。他想:“难道这复华盟真的与普通作恶多端的叛贼相异?可就算如此,反对大清政权,也是大罪一桩。”
“玉洁,你也是来劝我归降的吗?”洪海并不不气恼,只是眼含沧桑之意。
“不。”洪玉洁摇摇头,“爹,我是您女儿,我知道您不可能归降,我是打算和您一同回家。”
洪海先是一惊,接着面露喜色道:“玉洁你……不怨我了吗?”洪玉洁离家这两年多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觉茶饭无味,无论是身处沙场,还是僵卧老宅,无时不挂念着女儿。他激动起来,一时倒忘了还身陷敌营。
“以往的事也不能全怪你。”洪玉洁叹道,她本想说“以前都是女儿不对”,可想到父亲终究是为她厌恶的满清官府卖命,这句话还是说不出口。
洪海大笑几声道:“好!好!你能原谅就好。”
杜天钦上前说:“洪大人,您既然是玉洁的女儿,我不为难您了,我会护送你们父女二人离去。待您回到忠林军大营后,您尽可以指挥忠林军进攻,我们复华盟接战便是。只是,您走之前,晚辈有一个请求。”
洪海微愣,他原本已打算接受杜天钦提出的半年不进军的条件,看在女儿的面上,休战半年又有何妨。大军交战,半年时间转瞬即逝,朝廷那边也不难交代。杜天钦的话,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立即开口问道:“什么请求?”
杜天钦说:“日后,朝廷若是奸臣当权,要对无辜百姓下手,我想请大人您能劝阻。”
洪海沉思少顷,这一次他没有发怒,开口说:“若朝廷当真昏庸到这地步,不用你提醒,洪某亦当竭力阻止。”
“好,晚辈就此谢过。”杜天钦躬身一拜。接着,杜天钦拿出一件粗布衣服,递给洪海说:“洪大人,请您披上这件衣服,我送您和玉洁回去。”
不久,杜天钦、东河带着洪海父女二人择小道离开大军营帐。四人走到一个荒僻之地,杜天钦停下脚步说:“洪大人,玉洁,再往前走三里地就是忠林军驻扎的地方了,我们就此别过。”
临走时,洪玉洁又深深看了杜天钦一眼,二人心意相通,杜天钦知道她在表达“我会等你”之意,杜天钦也肯定地点点头。
直到洪海、洪玉洁父女二人背影在暮色中完全褪去,杜天钦仍旧未收回怅然的目光。
东河面带歉意地说:“寨主,我错了。”
杜天钦知道东河再说洪玉洁离去一事,摆摆手说:“你已经尽力了,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若不是有你出手,我们与忠林军免不了一战,兴许我与玉洁的爹爹已结下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吧,玉洁的身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她待在复华盟多少有些危险,倒不如与她爹爹团聚。”
另一边,忠林军近两万士卒见洪海完好无损地归来,皆是大喜过望、谢天谢地,成桓、吴羽甚至喜极而泣。之后,洪海命令全军回撤,修整一段时日。这是洪海的本意,而不是洪玉洁的劝解,至于他是不是感念杜天钦的义气,也不得而知。
返回湖北的路上,吴羽、成桓在前领兵,洪海与洪玉洁在大军之中各骑一马。
“玉洁,你说复华盟这支叛军到底是怎样的?”洪海问。
“复华盟的战士皆英勇善战,都是敢于对抗满清暴政的英雄,就像覆灭秦王朝的项王、高祖。复华盟所管之地没有贵族毫权,没有贪官污吏,普通百姓也拥有自己的田地,人人都安居乐业。父亲您说复华盟是不是为非作歹的贼人?”洪玉洁答道。
洪海叹道:“若是果真如此,他们倒不枉为正义之辈。可惜凭他们那点微波之力,如何能撼动有数百年底蕴的大清,这样下去,受苦的依旧是黎明百姓。”
洪玉洁闻言,颇为不悦,却只是撇着嘴,没有接话。
“对了,玉洁,爹有一事想问你。你同那姓杜的头目,到底是什么关系。”洪海忽然问。
洪玉洁听言,顿时俏脸一红,没有搭理洪海,驾马急奔,眨眼就把洪海甩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