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城外随处可见的便是山,群山云雾缭绕,仙气十足。环形小山覆盖着挺拔的松柏而精巧娟秀,高大山峰遍布着种类丰富的参天大树,其中大部分还挂着超过半数的黄绿阔叶,还能山中的小世界多阻挡几日凛冽的冷风。
在山中生活过的人,往往对山有着很深的眷念。不管什么季节,对“山里人”来说,都能在山中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站在山峰上,远望辽阔的大地,听着“呼呼”风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身前,心中便会涌现一种大男子气概。
庄贤齐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离山了。十多年前被世道不容时,他就在一片深山中隐姓埋名,暗暗积蓄自己的力量。一朝掀起反清大旗后,他便一直留在白岩山,只有像白岩山这样伟岸、宏阔、高高屹立的大山,才与他心中的豪情壮志相符合。
只是,这一天,他下山了。
灰色的天空下,刚才还静悄悄的山下的大道,寂静马上被急促马蹄声吞没,声音就没多久消逝,只剩山谷中飘荡的余音。庄贤齐亲自领着千军万马,策马奔驰,风沙漫天。
昨日,传信使者携书信和信物,片刻不停地赶路,终在今日凌晨抵达白岩山。庄贤齐看完代笔的书信,了解到杜天钦仅仅领一千士卒火急火燎赶往西境后,凭多年的经验的直觉,他就感觉到事情会坏。他毫不犹豫地集结白岩山的所有力量,此时白岩山的力量经过这几个月的扩充后,精兵悍卒的数量已达到一万五千。庄贤齐给庄满山留下一千寨兵,便亲自领超过一万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前去支援。
白岩山的行军速度极快,翻腾的风尘就像是一片巨浪,往西部翻涌而去。但是,千里的距离永远是一道不可忽略的的沟鸿。秀丽的群山可以是危机时的庇护港,同样也可以是前行的阻碍。
……
黄昏,血红色的残霞之下是昏暗的世界,好像随时随刻都要熄灭。锋利的冷风持续横扫过重庆西境的山林,千疮百孔的枯叶悠悠地下落,从一棵树的树梢荡过另一棵树的树干,似在留恋空中的美好,可最终仍旧改变不了落土时终结的凄凉。
小山林顶上,杜天钦靠在一棵粗糙的老树后,轻轻闭着双眼。他的身边,有一把腰刀插在铺满软绵绵落叶的土中,仔细看,会发现刀口上有很多像锯齿一样小小的缺口。他的短发凌乱,满脸土垢,从前秀气的俊脸上饱满的精神活力,已被深深的疲惫取代。身上的厚衣服破烂肮脏,裤腿上还有几条不小的裂痕,一双老式布鞋沾满了泥土,整个人像是刚从土堆里刨出来。
他的身旁,东河依旧抱着他的宝刀挺立着,他高大结实的身材展现出一种大山的气势,给人一种他将永远屹立不倒的感觉。他身上的金属衣甲沾上了不少尘土与血迹,可看起来远不如杜天钦狼狈。他那张俊美的面孔上,还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但其中还夹杂着与往常不同的凝重与决断。
义军已经在山林上坚持了整整一天,这期间他们的火器耗尽了所有为数不多的弹药,耗尽了林中所有可搬运的滚石,折损了近四百士卒,共打退清军五次进攻。
山底下,中年武将暴跳如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林中的几百人竟如此强硬,竟无一人投降,并且还在他大军的进攻下坚持了一整天。他发起的五次进攻,每一次都以为可轻松地将强弩之末的贼寇扫尽,可前后损失了近一千人,耗光了用来对抗万人大军的炮弹,却仍旧没有攻下山。五千大军,整整一天,居然打不下龟缩山林的几百个匪寇,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他的脸面可就丢得丝毫不剩。不过,他看到那三个神情冷漠的人,心里微安。连三尊“军神”般的人物都没有办法,这也不是自己的无能吧。
“又来了。”东河淡淡地说,同时手中的宝刀交给左手拿着。他看向山下的方向,仿佛视线能穿透层层林木的阻隔。
杜天钦眼睛猛地睁开,露出坚定的眼神,瞬间站起来,抽出地上的刀,眼睛望向山底。
清军发起了第六次进攻。几千人从山脚进发,各执军械,攀上倾斜的山坡。正至山林最陡峭的地段时,山林上突然冒出很多人影,紧接着,无数巨大滚木迎面砸下来。这些滚木皆来自于宽大的巨树,均被削成一米长的滚木,能够穿过林木间的间隙滚下,冲击力并不逊色之前的滚石。冲在前面的一个清兵,一个疏忽,就被迎面而来的高速滚木砸中,他的面部、胸腔、肋骨顷刻间被砸碎,全身剧痛,身体往后翻飞,撞到了不少后来的清兵。
滚木源源不断地翻滚而下,前面的清军赶紧寻找树木作掩护,但形状近乎球形的滚木却不会停止碾压,后面还不知情的清军遭了殃。
可滚木并不是无限的,无法阻挡数千清军队伍的进攻。眼看清军就要赶上半山上的义军,这时候,几个清军头顶上忽然“簇”地一声,十余根捆绑在一起的长木椎垂直落下,那几个清兵顷刻间被长长的木椎贯穿,鲜血飞溅,变成一摊烂肉。与此同时,其它高悬在树上的长木椎也在义军的控制下释放。短短几息时间,许多猝不及防的清兵丧生。而其他清兵看到同伴被木椎扎成一团血肉,粘稠的血浆将落叶染成猩红色,心里顿时寒意侵袭。
这时,两个人影从一棵阔叶残留较多的树上跳下,落入清军队伍中。正是薛立和玄门,两人披着凌乱的长发,眼中蕴含着疯狂之意,挥舞着手中的刀刃,砍杀着一个个清兵。在他们之后,更多的义军从树上跳下,同坡上的义军一起加入厮杀。
林中枯黑的树干,被鲜血染成殷红色,颜色对比极其鲜明。黑红的血液汇聚在层层落叶,在蜿蜒的缝隙中缓慢地流动。
清兵伤亡惨重,但他们毕竟人数众多,随着后冲上来的清军加入厮杀,义军节节败退。
山顶上,忽然露出几个人影,几个身强体壮的义军跟在杜天钦和东河之后,呐喊着冲杀而下,加入战场。杜天钦身体灵活地在清军周旋,每过一处,皆有清军应声而倒。东河更是所向披靡,他径直杀入清军队伍,细长的宝刀在他的手中仿佛有千斤重,清兵往往一刀也挡不下来。薛立和玄门带领的其他义军见状,受到极大的鼓舞,疲惫的身体仿佛又有了力气,手中的腰刀疯狂劈砍。
清兵面对一群双眼血红的义军,已有了退意,而后方的清军目睹义军的势头,也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太阳彻底隐没入群山,林中的光线昏暗下来,厮杀声逐渐收歇。在林中一片平坦的地方,一群满身血迹的人歪歪斜斜地坐在地面,时间像是静止一般,没有人说话,没有走动,寂静像坟场。
杜天钦、薛立、玄门静静地坐在一处,身体靠在同一棵大树,他们衣服上的血迹既包括他们自己的,也包括敌人的。鲜血已经凝固,但浓浓的血腥味仍旧不停地冲击着他们口鼻。若非他们的口鼻前有规律地呼出一团团淡淡的雾气,否则很难判断他们是否还有生息。
杜天钦努力地睁开眼睛,东河直直地坐在自己不远处,他的后背左臂上的衣服明显破损,露出一条长长的刀伤。与东河相遇以来,杜天钦还是第一次看到东河受伤。杜天钦把眼神转向别处,视野中的义军都疲惫至及,似乎连坐着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受伤的人没有纱布,就拿衣服捂住伤口,红红鲜血浸透粗糙的布料,好在血已经止住了。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满脸的血迹和尘垢让他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两眼无神,右手抱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臂,他的左肩之下是空的,黑红的鲜血在断袖上凝成一条线,就像溶洞里刚生成的石乳。
压抑的气氛让人感到难以呼吸。击退清军第六次进攻已经是奇迹,他们只剩一百多个伤兵,再没有力量抵抗清军的第七次进攻。他们都知道,清军每次进攻,始终没有派出所有军力,清军每修整一段时间,就又会发起进攻。绝望的情绪在义军心中滋生,他们无法抵抗,也无法逃离。山林另外几面都是断壁悬崖,况且山崖下还有不少清军围在那里。
薛立抬头,黯淡的大眼睛望着林山能看见的一片狭小、昏暗的天空,长叹一口气,说:“六次击退清军,可终究还是没法子再撑下去。”
玄门呼出一团雾气,说:“咱们不到七百人,坚持了一天一夜,六次打退几千清兵的进攻,消灭他们一千多人,这怎么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战绩了吧!”
玄门突然笑了,只是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他打开身边一块破布,露出里面数个小而金黄的野柑橘。这是他战前从山上摘下的,金灿灿的柑橘与他脏兮兮的双手形成鲜明的对比,但他并不在乎,也不剥皮,拿起一个柑橘就往嘴里扔。刚咀嚼一口,他的面目变得扭曲,不知是橘子太酸,还是触动了他的伤口。他递给杜天钦和薛立两个小橘子,咧着嘴说道:“就算是赴死,也得先吃饱喝足——虽然这橘子味道很勉强。”
杜天钦也吃了一口橘子,像是触电了一般,他的表情立刻扭曲得与玄门一样。野橘可以说是酸到了骨子里,饱满的汁液浸透牙齿,酸味从口中传遍全身。
玄门看着杜天钦的样子哈哈一笑,说道:“你的眼睛、鼻子和嘴都快要粘在一块儿了——这才对嘛,趁着还有些时间,体验一番血腥味以外的东西。”
“怎么说呢,这几天明明做得已经足够,可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人世间走了一遭,还有很多没体会到的东西。明明有一身本事,可还没有留下可供后人千年流传的功绩,没有等待能畅游九州大地的那一天,也还没有娶过妻……就这么英年早逝,大哥可就只剩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就他那个死脑筋、邋遢样,估计最后也是鳏寡孤独而终。”玄门明显有些不甘地说道。他虽然知道这时不应该流露这样的情绪,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杜天钦情绪有些低落,他想到二十一世纪里孤独的爸妈,还有与他曾朝夕相处的同学和老师。也想到了还在重庆南部的洪玉洁,想到了她那美丽的面庞和轻柔的声音。
薛立轻轻拍了他的肩,说道:“也罢,兄弟,若有来世,我还天天陪你过招,你若是怕输了憋屈,我可以先让你几招,绝不还手。”
“放屁!你何时赢过我?我怎会需要你让几招?”玄门忿忿地说。
杜天钦终于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没次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都是你,这还不算你输?”
“那可不算,薛立也挨了我不少拳脚,只是他皮糙肉厚,怎么打也打不肿。生得太嫩,这能怪我吗?”玄门吐出一口橘子皮,反驳说,他接着又摆了摆手,说道:“孰强孰弱,待会儿便见分晓。咱们比比?我最后至少还能再杀十个清兵!”
“比就比,我还能输给你不成,最后一次,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薛立说完,爽朗大笑几声。
三人说话的同时,时间也在渐渐推移。夜幕降临,漆黑天空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气温又下降了不少,义军将士蜷缩在一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身体仍然止不住地颤抖。
忽地,站岗的两位士兵突然有些激动地大喊道:“快看!西边来了一支队伍!”
众人仿佛踩了弹簧般弹起来,也不顾伤势,全都跑到一处林木稀疏的高地,在那里可以望到山下。杜天钦四人也闻声走过去。
山下依旧围着两圈火把,微小的火光忽明忽灭。不用说,那是守在山下的清兵。而在西边的一条山路上,果然有着密密麻麻的火光,像是一片流动的火海,正朝着他们这边靠近。明亮的火焰,燃烧的是希望。
“难道是月副都统大人成功脱困、派人前来支援了?”义军中,有人兴奋地说。
没有什么比经历过了绝望又突然发现希望重燃更让人激动了。他们本都抱着死志,准备以命换命,突然赶来的增援部队,让他们振奋不已。毕竟,能活着,谁又愿意死去呢?
“也许咱们可以不用死啦!”又有人兴奋地大喊。义军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亢奋。
然而,这时杜天钦并没有同义军一起兴奋,相反,他在黑暗中的眼神更加凝重。因为,他看到山林下的两圈火把纹丝未动,远处一片高地上,清军大营中仍旧只亮起寥寥无几的火光,没有丝毫迎敌的迹象!这能说明,西部来的大军,是清军的支援部队。
薛立面如死灰,强壮的身体摇摇晃晃,似乎一阵小小的微风都能将他吹倒。他心底盘旋着一个可怕的念头:清军都能从西边腾出力量了,那么还在西边坚守的月竹,岂不……
“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有两万多人呢,不会就这么覆灭的……”薛立喃喃道。
移动的火光又接近了一些,当众人看清大军中士兵整齐划一的服饰时,重新燃起的希望一桶冷水浇灭。他们力气像是突然被抽走,身体无力地晃了晃,呆呆地跌坐在地上,心情也跌入昏暗的谷底。
另一边,东河将杜天钦叫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月光少部分能光顾林中,杜天钦能看到高大东河魁梧的身材,微弱的月光在他身上的金属马甲上闪烁。
“寨主,我们的处境非常糟糕。”东河俊朗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看得出来,现在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不可能坚持过清军的下一次进攻。”杜天钦的视线望向远方夜幕下几座高大山峰的轮廓,心情复杂地说:“庄寨主把你派给我已经半年了,到头来是我把你连累了。”
东河沉默了,也透过有些稀疏的林木,望向夜幕中模糊的群山。月光轻轻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眉尖就像锋利的刀刃,深邃的眼睛里仿佛装载了一片星空。
他忽然转身面对杜天钦,说道:“寨主,待下一次清军进犯,我在前杀出一条路,你紧跟在我身后,只顾向前,只顾脱身。”东河在杜天钦多次要求下,没有再自称“属下”。
杜天钦吃了一惊:“清军可是有数千人,这可与在湖南客店的情形不一样。”
“我知道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单凭你我突破千人的围困比登天还难,可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放手一搏才是最后选择。”东河平静地说。
人数越少就越灵活,再加上东河万夫莫当的勇力和杜天钦灵活的身手,他们二人从几百人中杀出血路,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他们面对的是几千人的大军,清军就算用肉身堵截,也能轻松将二人淹没。
“战场上瞬息万变,寨主,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念头。我会用我这条性命,把渺茫的希望尽可能地放大。”东河坚定地说。
“好,就让我们二人拼一次,只顾向前,只顾脱身!就是战死,也了无遗憾!”杜天钦也决然地说。
……
山林下的火把聚集在了清军大营,队伍的领头者竟是前几个月如丧家之犬般逃入成都的原重庆府知府何健。他逃入成都后,凭借各方关系,在四川又聚集五千乡勇。他终于等到卷土重来的机会:月竹率领的义军被困泸州,数千进入重庆边境的四川伏兵又大败前来支援的义军。于是,何健没有犹豫,立刻领衔所有部下,进入重庆边境,支援川军伏兵。
何健到来得正是时候,山林中最后的一百余义军已经没有多少抵抗力了。他自告奋勇,准备生擒匪首,全歼匪众。
军营之外,一个火把旁边,三个身材高大的人并肩而立,微弱的火光将他们的脸映出一半阴影。
“山中的那群人,与我们之前遇到的叛军有些不一样。”说话是三大“军神”之一的程力。
“经过观察,以往遇到的叛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是走投无路后,因为利益联合在一起,战斗力并不太强。而山林中的那群人,每次厮杀,身上都有一种不要命的拼劲,究其原因,应该与人类社会中的“信念”、“感恩”、“仇恨”这几个词有关。”雷定淡淡地说,他的声音不含任何情绪,就像是现代电子产品的合成音。
“最后一次出击,我们三个是否需要加入?”程力问。
王丰足此时离火把最远,全身大部分隐没在黑暗,像一个鬼魅,他空洞的眼睛看了一眼山林的方向,说道:“最后的收场,也该我们出手了。”
“不,我们应该走了。”雷定的眼睛看向东部,重重叠叠的群山就像堡垒一般,阻隔外境人观望的视线,不知让多少外境人曾“凋朱颜”。而雷定的注意力放在一座长长的山脉底部,仿佛视线能将其洞穿。之后,他漆黑的眼睛先后与王丰足、程力对视一眼,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林中的叛军,这次是无法消灭掉了。”王丰足说完,转头看了一眼雷定。
“以后还是收回所有设备吧,以防被那个人捕捉到我们的电磁信号。”
“好。那人的确很麻烦,我们就算联手也远不是他的对手。也该找个机会针对一下他了,就像对付前一个守护者那样。”雷定答道。
……
山林下,火把林立,温度骤升,一片通明。何健站在三千整装待发的乡勇前面,轻蔑地看了一眼坡顶的位置。他轻轻挥了挥手,大军立即从他的两边开始入山。
山坡上,杜天钦看着靠近的火光,拿起了冰冷的刀。他满是尘垢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任何他这个年纪的稚气,一双疲惫眼睛中写满了苦涩,他复杂的心境,悲哀、遗憾、恍惚、坚定。他面前的一百多余义军士卒,很多人因为伤势无法站直,却依旧拿起了武器。
该来的,终归会来。
玄门与薛立对视一眼,洒然一笑说:“傻大个儿,我可不会输给你。”
薛立握紧了大刀,释然地说:“输赢稍后便见分晓。”
薛立回头看了一眼杜天钦与东河,说道:“虽然希望不大,但我们尽量为你们两个牵制更多的清兵。”
杜天钦面露感激之色,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薛立有那份心意。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声音让每个人身体都为之一僵。东边目力可见的一座山脉下,响起一声嘹亮的炮响,巨大的声音震碎了寂静的夜晚,世界仿佛都为之震颤,火光将半个山脉照亮了一瞬。
炮声是冲锋的先行者。山脉之下,有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此时的路上,却出现了一个上下窜动的微弱火光,就像夜幕下一只兴奋的萤火虫。没多久,火光增加到两个,然后是三个、四个、五个……最后微弱的火光聚成一片巨大的火海,无数跃动的火光组成的火浪奔涌而来,极为壮观,就像宁静的夜中火山突然爆发出的闪亮而热烈的岩浆,像高倍速播放茫茫宇宙中漂流的星海,几千清军队伍的火把与之相比,都要明显黯淡不少。
刚刚踏进山林的清军惊疑不定,愣愣地站在原地。主将何健还在山林下两里地外,面对突发情况,他们也不知道是要继续前进,还是退下山林。
“怎么回事?”那位官服上绣着一头豹子的中年武将从充满炭火和烟草味的军帐中出来,一把扯起一个清兵厚厚的衣服问道。
“匪寇……匪寇的……援兵……来了……”清兵怯怯地说。
“匪寇的援兵?怎么可能这么快?他们怎么得到消息的?”中年武将惊怒道。他又猛地扔开清兵,吼道:“快去!给我把王丰足、雷定、程力三个给我叫过来!不……算了,我自己去!”
中年武将没走几步,迎面遇上一个惊慌失措的清兵,当他听到清兵的传达的消息后,两手掐住清兵的脖子,怒目圆睁地吼道:“你说什么?王丰足他们三个不见了?”
他再看一眼远方正快速靠近的火浪,心里升其浓浓的恐惧,吩咐说:“传达吾令,所有人出击,拦截贼寇援军!”
凹凸不平的黄土路上承载着无数飞驰的马匹,漫天纷飞的尘埃隐没于黑暗之中。庞大的队伍中,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步兵之所以可以与骑兵同时到达,是因为他们翻越了马匹无法通过的大山,择近道剩下不少时间。能做到一天一夜横跨小半个大重庆的军队,也只有白岩山的精兵悍将能够做到。庄贤齐的马匹在最前面,他将手中的火把远远扔出,高高举起挂在马背上的一把明亮的长柄大刀,杀向慌忙前来迎敌的清兵。庄贤齐身先士卒,他大喝一声,长刀砍下一个又一个清兵的头颅,杀得清兵毫无还手之力。
几个月前的白岩山寨兵,仅仅一万人就敢于兵临重庆城下,与超过三万的重庆府军正面抗衡,让重庆知府何健焦头烂额。此时此刻,白岩山寨兵再次展现出了他们的神勇。两千骑兵大杀四方,睡眼惺忪的清兵大军很快就溃败不已,折损大半。庄贤齐让两千骑兵前去堵住西边清军的退路,让后来一步的五千步兵杀进清兵大营,自己则带着剩下的所有队伍杀向山林中何健的三千清军。
局势就像是做梦一般,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黑夜被火光染成白昼,寒气被火焰驱逐消散。山林之上,一百余义军望着山底下的一片混乱,心中百感交集。经历过绝望,又目睹虚幻的希望破灭,危机关头,心灰意冷之时,当他们看见实实在在希望出现时,反倒有些木然。
“哈哈哈哈哈……”玄门首先爆发出狂笑,笑得那么无所忌惮,以至于面部扭曲得比哭还难看,音调变得有些怪异。
紧接着,所有义军也都兴奋地喝彩与欢呼,他们大多数身高体壮的年轻汉子,雄浑的声音飘荡四方,山林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兴奋。
杜天钦如释重负地笑了,他没有去思索白岩山大军是如何在短暂的时间内赶来支援,他只确信一个事实:他们可以不用壮烈牺牲、名留史册,他可以继续去追求他的目标,又可以继续体会人世间真实的美妙。
结局不出所料,白岩山寨兵大获全胜,清军惨败,三千清军士卒被俘。昔日高高再上、一手遮天的何健,死于乱军之中。那位骄傲跋扈、不可一世的中年武将,暗地逃巡未果,被堵截的白岩山骑兵一刀劈成两半。
庄贤齐与杜天钦等人汇合,这位刚才在战场上英明神武的人物,心中悬了一天一夜的大石头落下的同时,也惊叹杜天钦几百人六退清军的壮举。
“寨主,伤势要紧吗?”庄贤齐问。他身上密密的汗珠,被簇火映衬得晶莹。
“我的伤势还好,死不了,只是其余的义军弟兄伤势较重,需要派人照看。”杜天钦神色放松,说道,“幸亏您支援及时,否则我们恐怕会全军覆没。”
“是呀,我们都没抱希望等到援军紧。真是惊险,差点就成为历史人物了。”玄门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一边轻轻地擦着脸,一边说,“白岩山的壮士果是英雄之士,行军神速,杀敌神勇,一眨眼就把清军打得屁滚尿流!”
“哈哈,有白岩山壮士相助,满清士兵根本不堪一击。”薛立粗嗓音笑着说。
杜天钦身后的东河也上前一步,朝着庄贤齐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寨主。”
庄贤齐拍了拍东河厚实的肩膀,对他温和地点点头,再把目光看向众人:“诸位都无大碍,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清兵欠下的账,还得算下去。”杜天钦目光看向夜幕中的西方,说,“庄寨主,实在抱歉,战事未完,还得劳烦白岩山的弟兄。”
庄贤齐摆了摆手,说:“都是自家兄弟,不谈劳烦与否,况且面对的满清士兵还是大伙共同的敌人。”
次日,天空亮起了第一道白光,朦胧的世界又一次苏醒。白岩山众寨兵原地修整半个夜晚,又将踏上征程。临行前,杜天钦和庄贤齐分出少部分人马,将伤员和缴械投降的清兵送回重庆。
大军翻过最崎岖的路段,越往西行,山路越平坦,行军速度也快了不少。
升起的黑烟把天空染得混浊不堪,虽还望不见泸州城,却已经可以感受到肃杀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