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涉嫌贪腐被警察带进看守所。走进走廊,背后的小铁门“咣当”一声关掉,我就知道我暂时与自由告别了。
这是一条东西方向的走廊,南面是宽大透亮的玻璃窗,北边是一个个小单间。单间里只有一张靠东墙的单人床,床下是与门口宽度一致的走道,但是处处透着干净。我从西边进来,第一眼就看见坐在单间床上的崔钊,隔几间后,又看见挨着住的马单、武鸣力、曾潜,他们都是我大学同学。
曾潜正好有电话进来,他走到楼道窗户前静静地听对方把话说完,嘴角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回道:“没关系,我在里边挺好。你们慢慢查、仔细查,不要放过蛛丝马迹,一定能找到证据。”
我觉得看守所挺会安排,把个高的崔钊单独关押在门口,其余三个相对瘦弱地关在里面,这样就不怕他们串通反抗。房间门都开着,看上去还可以到楼道走走。我来得晚,挨着楼道的房间住满了,只能穿过马单的房间住后间。
到了后面才知道,在楼道看上去是一间间独立的小房,其实北面是贯通的。里面空间很宽敞,每个小房间后挨着南隔墙都放着一张小窄床,白色床单和被罩洗得很干净。北墙是玻璃的,但是有破损,外面是个一米多高的土坡,长着并不茂盛的杂草,上面用铁丝网围着。
我刚想往床上躺,床头电话响了,我拿起来“喂喂”了半天也没有人应。我想要是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也学曾潜的样子,让他们在外面把我翻个底吊,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捏造出证据来。
我和衣而卧,感受新床的舒适度。这时有个三马子载着曾潜“突突突”往东边去了,曾潜拿着手机向我挥了挥手。
武鸣力走过来说:“曾潜去开庭了!”
“他去开庭意味着自由了。怪不得他向我挥手,那是告别呢!”我想起曾潜在电话中所说,一个不怕被查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久留呢?
土坡上下来三个穿黑红条囚服的犯罪嫌疑人,他们随便用手左右一分就把铁丝网拨出一个豁口,然后迈步走进来。通过衣服、动作和神态可以知道他们是这里的老油子。武鸣力和马单穿的是蓝白条的囚服,像极了病号服。我第一天报到还没有领到服装,穿得还是自己的黑色长袖体恤衫。
虽然以我的身手并不怕这些人,甚至我也想过趁机立威当看守所的老大,但是第一天就这么干显然不是聪明之举。我需要隐忍几天,摸摸情况,因为有些人爱玩阴的,不知底细便莽撞而为吃亏的往往是自己。现在还不是招惹他们的时候,现在是记账的时候。
一个满脸油光、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坐在我床上,瓮声瓮气地问:“你有好书看吗?带图片的那种。”
“没有,只有这种。”我递给他一本厚厚的杂志集。
他把书放在肥腿上,快速翻动着,遇有插图的地方就停下来看看,只要有女的就会多看一会儿,再分出一根手指别在那预备着往回翻。
我会心一笑,问:“有线条或者轮廓的就行吧?”
“嗯!”他点点头,一点也没有要找茬的意思。
这个人心性单纯,不难对付,没准还可以作为心腹培养。坐在对面那张床的老油子就有点没事找事,老拿手使劲搓弄新来伙伴的头发,让人家抬不起头。那个人长得就很讨厌,头发乱蓬蓬盖在脏兮兮的脑袋上,既不洗也不剪,脸上油脂麻花,发红的眼睛中透着狂妄无知。
还有一个坐到武鸣力的房间里,从我这看不见。马单比较幸运,一共就进来三个老油子,他的床上没摊派上名额。
看守所的夜晚静悄悄,如果不是突然传来一阵奇特的响声,我们将很快进入梦乡。响声是从南边传来的,“呼噜呼噜”无数蹄子在松软的土地上狂奔的声音。
我“腾”地掀起被子坐起来,问:“你们想不想改善伙食,吃点烤肉?”
“想,你有办法吗?”白天被欺负的那个伙伴也坐起来说。
我不说话,披起衣服就往外走。
“别瞎搞,被逮着可不是闹着玩的!”马单提醒我。
我仍不说话,到楼道拿刷子往两只脚脖子处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黄油,然后学老油子把墙壁分手拨开钻了出去。墙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地,长着齐腰深的勾连草。
勾连草,像芦苇一样茂密,根部长出又薄又硬的小叶片,彼此勾连交错在一起,很难把它们完全分开。南墙外长满这种齐腰的草,只有不想要脚的人才会傻乎乎钻进去,可能这也是看守所不在南面设防的原因。
即使抹了厚厚的黄油,我走进草地时仍感受到火辣辣钻心的疼痛。要不是为了以后笼络人心、称雄看守所,我绝不会冒脚踝被刮得只剩骨头的风险。我强忍疼痛走了约几十米,勾连草越来越稀疏,但马上就被一米多高的白色泡沫墙挡住去路。
这不是黄河吗?我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些泡沫,因为光线太暗,里面又掺杂些黑灰色的颗粒状物质,我差点就钻进去。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黄河,我们的母亲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辨认出这里就是斑羚渡,每年这个时候成千上万的斑羚沿着黄河北岸溯流而上,就是在这里歇脚饮水。从刚才的声音判断,主力已经通过,后面肯定还有一些掉队的小股斑羚。我伏下身体,后退几步,不顾再次遭受剐剌的危险,埋伏在草丛后。
蹄声再次响起,剔除距离因素,比刚才的响声小了很多,说明我推断的没错。等它们跑到近前,我双手齐出专抓斑羚的后腿,很快就逮住四只。我本来想一只手提两只正好,却发现今年的斑羚太小,或许跑在后面的都是老弱病残。我把手中的羊交在左手,又伸手抓了两只,用膝盖抵住后再抓两只。这样我一只手提着四只羊回到看守所。
出门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错觉,我不是我,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在进入草地时,我好像在他背后看见了他的样子,当时还觉得这是个极冷峻可怕的人物。回到看守所后,又出现这种错觉,并且这次更加真实。
看守所门前两侧各有几间小平房,我不知道里面住着的是嫌疑人还是警察。我慢慢走过去,东边的一扇门静悄悄开了,里面露出四个反射着白光的圆玻璃片。不一会儿,东边北侧的一道门也开了,里面同样露出四个玻璃片。我暗叫不好,被发现了。
与此同时,我们所住的北边那处房里出来很多人。他们掀开门前的井盖,从里面接应出一个人,那人手中提出几只斑羚。两组玻璃片几乎同时射出四道白光,照在井口周围的人身上。我心里一凉,完了,被人抓个正着,人赃俱获。
法院开庭,我们分别接受审讯。开庭过程很短,庭审结束受在往北走的路上貌似没有羁押人,我们很自由,走得也很散。我提醒那些人,在法庭上不要搞个人英雄主义,不该揽的别揽,不该认的别认。
一溜八间房,也可能是二层的,北边有处配套的水泥空场。现在是晚上,外围景色看不清,感觉像旷野荒郊。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看守所后面。
中间有间房开着,是间小卖部,夜色中唯一亮着灯的地方。我兜里只有几块钱,买了两个食指大小的陶俑,用小密封袋包着。买的时候我并不是很乐意,也许是太清寂无聊,我只想做点事、花点钱。
我在空场上闲逛,拿出一只陶俑把玩。从东边第二间房里走出一个痴痴呆呆的老人,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中拿着个小破布袋,仰面朝天自顾自地傻笑。他突然注意到我手中的陶俑,眼睛盯在上面不能移开,迈着小碎步走过来。
“我要,我要……”他指着陶俑不住地说,指甲比夜色还黑。
“那你玩会吧!”我把陶俑递给他。
他接过去,用三根手指举在空中痴痴地观看。如果有太阳,我会以为他在鉴定陶俑的成色。这个院子只有一盏灯,他并没对着灯。突然“啪”一声脆响,陶俑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正闲得无聊,便想趁机涮涮他,说:“我这还有一个,你要是喜欢,就转卖给你好了。”
“我没钱啊!”老人痴痴地说。
原来他还没有傻到根上,我笑道:“你再好好找找,这个很便宜,三块钱就行。”
他不知从哪捧出一捧碎陶棍儿,说:“给你!”
“这个不行,陶俑摔碎了就是这样的。”
他又翻身前的破布袋,里面有很多陶棍儿,还有很多生了锈的小硬币。光线的原因,我看不太清,不过可以确定有不少分币。我喜欢收集分币,就诱导他可以用硬币支付。
他扒拉着布袋,把长得一样的摞成摞,最后点给我几摞。我把另外一个陶俑交给他,还给了他两根笔直锃亮的细铁丝。给他的时候我也很奇怪,不知道铁丝哪来的,后来想可能是摔碎的那只陶俑里面的,但又觉得铁丝没用过,不像是装在里面加固陶身的。
我如获至宝,怕老人儿女回来反悔,赶紧溜之大吉,跑到空场最西边。我脱下上衣坐在地上,把换来的硬币一股脑倒在水泥地上,再把衣服撑起盖上,把手电打开偷偷过数。好像有个人向我这边走过来,见我神神秘秘藏得那么严实,又溜达到别处。
这次我得了大便宜,除了一分、二分、五分硬币,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币种。这里面有最小角币大小的一元币,有只在某个城市发行的地方币,还有印着工厂名称的厂币。有的只印面值,有的只写着“硬墩”二字,这些具有时代特点的币种具有特殊纪念意义,是币圈的宠儿。
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挑出一枚最不值钱的硬币跟某老人换了一辆迷你小摩托。我最近感觉自己变得很坏,专门向神志不清的老人下手,总觉得这样做有点太卑劣。不过他的小摩托也不好使,有点像两岁小孩骑的溜溜车,紧贴着地皮走,稍微有点坡度就上不去。
下了公路,驶进西洼路,我远远看见我家那块地附近冒烟。起初我以为有人点燃棒秸或麦秸,离得越近看着越不像,终于我还是忍不住把小摩托骑到地里去一探究竟。我专门挑垄沟走直道,尽量不为难小摩托。即使如此,我也走得摇摇晃晃,一溜歪斜。地北头有个穿黑衣的老者,正是我拿硬币换摩托的那个人。
他在地里挖了一个大洞,又在旁边挖了一个小洞,两个洞的洞壁已经打穿,由两条小坑道相连。大洞洞口盖着土,从小洞和坑道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大洞里面是个直径约三米的圆球形,洞壁砌着红砖,里面生着一大堆火,炽烈地烘烤着砖壁。洞口的土层里冒出缕缕青烟,更多的烟从敞开的小洞冒出。
老者坐在大洞北边的地上,不等我问,主动说:“我这个做好后发现没地方跑烟,就又挖了个烟囱。”
我见做为烟囱的小洞挖在东邻的地里,说:“你在别人地里挖,人家来了愿意吗?”
“碍不着他的事,也就耕地不方便,到时我再跟他说说。”老者说。
我至此没看明白他挖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又听他说碍不着别人的事,感觉很蹊跷。我绕着小洞转了两圈,才发现这里的地块不规则。东邻的地与我家的并非一般长,他家的地头刚好截止到小洞南沿。也就是小洞并不在他家地里,而是在与我家地块垂直的一个长条地块里。
可是这又有多大区别呢?不占甲家,也是占了乙家。老者干活时只顾着不占东邻的地,却不曾想东北邻的地也不能占。
走到枣树林,王俊才追上我和王海同,说:“你和王海同被幽州科技大学录取了!”
我们相视一笑,何止这一所,我们还收到另外一所大学的通知书,只是还没决定读哪一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