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一块逛过几回街。
她像个向导似的,向我展现这个城市。坐在咣当咣当响的公车上,她指点着街道两边山峰一样的高楼大厦,跟我说这是什么什么楼,那叫啥广场,好像说的是她家里的摆设。
这还是我头一次这么细致地打量这个大得像片山脉的城市。
它也太像山脉了,一幢幢的高楼,就是一座座的山峰,那路,那街道,就如同从山谷中穿过的溪流。
老天,那感觉太奇妙了,我到了城市,却又仿佛回到了山里。看着它就觉得跟它亲。
她带我去逛了顶有名的商业街,人山人海,似乎把人全赶到这儿来了,两边商铺卖的东西,都是一些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让我看得是眼花缭乱,心旌摇荡,脑子里热烘烘的。
商店漂亮得如一间间新房,望也望不到边,数也数不尽,就跟万国博览会似的。
那些人,拎着大包小包,好像捡到宝贝似的,就跟在镇子集市上人们卖掉了山货,又买到中意的东西时的那副样子。
方才,瞧着那些高楼,星罗棋布,层峦叠嶂,好像天上的街市,仿佛它们不食人间烟火,仿佛那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在那儿一样。
我受了感染,也兴奋起来,像他们那样,像个城里人那样逛起街来。
我头一回坐上了电梯,那玩意儿,我要是带上爹娘来坐坐,准保让爹娘稀罕得傻掉的。富丽堂皇的商店,我一进去,就瞧见好几个我。
光滑的地板上有一个我,这边墙上的玻璃上有一个我,那边橱窗玻璃上也有一个我。
好几层楼的商场,仿佛把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装下了,你只要想到的东西它全都有。我看上了一款最新式的随身听,是放光盘的,我以前买的那台,还是放卡带的。
老乡她提醒我,别买,离这儿隔上没几条街,有走私货,便宜好多了。
然后,我就在那条街上买到了起码便宜一半的走私货,一部最新款的随身听机子,我一直都想买的宝贝。
整条街上乱哄哄的,就是个闹市,摆摊的,卖小吃的,烟熏火燎,地上撒满了垃圾,跟镇子的集市没什么两样。
卖衣服的,支着一个T型架,上面挂满了衣服,就像古时撑着幡帜的兵士。
卖电子的,想必都是走私货,地上铺一块布,或摆一个纸箱,里面就是你想要的东西,他们一个个样子洒脱,但瞅你的眼光鬼鬼的。
这就是城市,它一边展现它的高贵,一边也展现它的谦卑,原来高贵与谦卑可以并存,仅有一线之隔,她们就是孪生姐妹。
你向着高贵出发,却跟你所熟悉的谦卑不期而遇,你就会感到无比的亲切,无比的踏实。
那天,从那条街上走出来,暮色已浓,这个城市的人们赶着回家跟家人吃饭,我们俩肚子还不饿,我们嘻嘻哈哈地一路莫名其妙地笑着,向着江边走去。
当我们来到江边,两岸的灯光像着了火似的落在江上,绚丽极了,就好似在江两边烧荒一样。
我和她,这会儿却哑巴了,沉默了,一块儿凝视着,半天不吱一声。
江水好似在流淌着,好似又停住了。听说这条江的发源地就在家乡那一带,那下面流动的江水必定就有从家乡山上千里迢迢奔跑过来的溪流了,我盯着江水看,仿佛在芸芸众生中寻找着亲人的脸孔,仿佛那里带来家乡的一草一木。
在水一方,一衣带水,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我想起了这些词儿。这么说来,我跟这城市还沾亲带故了,同饮一江水,我还有啥好生分的呢?
一艘小火轮,如散步一样,悠闲地从下游往上游开去,慢吞吞的,发出几下连续的汽笛声。
在右手边不远处,对出就是开阔江面的地方,有一幢纤巧、又耸又直的高楼,挺立着白色的墙体,就好像一只白色的天鹅优雅地挺着直直的脖子仰望着天空似的。
老乡告诉我,那是一座顶有名的宾馆,住那儿的可都是有钱有身份的人。
我就瞅着它看,像一只癞蛤蟆想着天鹅肉一样地瞅着它看,在它脖子一样平直利落的楼体上,一扇扇窗户透出柔和的光亮,如朦胧的眼睛,如温暖的洞穴,在那上面,想必有比县城的那家宾馆更为高级的设施,更为舒服的床铺,更为华丽的窗帘,想必那里没有阴谋,只有爱情,没有阴险,只有温馨。
我跟她,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家,就在那条江边,立下了在这个城市的理想。她说:我要开家店,我要当老板。我说:我要像那只高傲的天鹅一样,万众瞩目。
你别笑,我可不是什么拜金女。
生活它就是个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的家伙,它就是这样,你是那样热切地期盼着,它也会多多少少、像模像样地给你一点儿甜头,叫你满心欢喜得以为是得偿所愿。
谁会想到,几年不到,那帮人就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我,就像围着一只骄傲的天鹅,我就像天鹅那样住到那里去。一开头,他们问我,想住哪儿?我压根儿就不用转脑筋就说,那家,像天鹅的那家。
当我站在那儿宽大的落地窗前,世界就仿佛是透明的,整个城市扑面而来,然后又被我抛在下面了,像个积木摊子一样铺展在地上。我竟然哭了,不知好歹地哭了。我竟然认为我的梦想实现了。
然后又过了好几年,某一天,我独自一人又跑那儿去了,我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攀上了窗台,就差没往下跳了。
肆无忌惮的风像个色魔那样蹂躏着我,吹得我衣服飘飘拂拂,我好似一只要飞的鸟儿一样,就好像珍妮一样——就是电影《阿甘正传》中那女的,阿甘的女朋友,她穿着高跟鞋,像跳芭蕾舞似的,站到那窗台上,俯视着下面灯火斑斓的大地,脸上呈现一种朝圣般的神情。
她要跳下去,但终究没跳——我就是那个样子,我也想跳下去,但最后也没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