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等来了人事局的通知,叫他到这个县最偏远的一个海岛上的中学当老师。
他母亲一听,坐不住了,在院子里就骂起街来:
狗县官,猪头局长,哪个缺德婆娘生出的害人精,走在路上也不怕天雷劈,夜里睡觉也不怕鬼敲门,你不嫌弃那鬼地方叫你宝贝儿子女儿,叫你皇帝孙子去呀,让他们全去了,我就服了你……
他瞧着母亲在院子里像一个大老爷们似的破口大骂,手指乱点,指天又划地,院子里栽有一棵杨桃树,挂满了饱满的水汪汪的呈淡黄色的杨桃果,在母亲愤怒的手指下,那一个个果子成了母亲口中狗官的代罪羊,羞愧地低下头,压弯了枝头,宛若中弹,摇摇欲坠。
他倒是劝慰起母亲来:
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那儿或许也不差,那儿或许真是需要我。反正去待待看。我有文凭,有文化,只要我不想待,那儿也留不住我呀。
母亲可不吃他这一套。她说:我赶明儿找你表舅去。
他劝阻道:表舅退休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表舅好像有着什么事儿呢。
母亲大声喝道:表舅的事我晓得,但火烧眉毛火上屋了,顾不了那么多,我就是摔下这张老脸,砸了这门亲戚,说破了天他也得帮这个忙。
翌日天还未擦亮,母亲就起床了。他一整夜睡得不好,母亲一起床,他听着厢房房门吱呀打开,就知道母亲在手脚利索地准备行装了。
父亲在堂屋里,一夜的咳嗽声,这会儿也停了,父亲也起床了。他起来跟父母亲打个招呼,母亲却把他赶回了房,说天还早,赶快睡个回笼觉,养足了精神,好去干正经事儿。
他听着母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父亲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估摸着母亲准会拿出箱子里那套不舍得穿的买了好几年的“新衣裳”穿上,院子角落的鸡寮响起一阵鸡翅扑扇扑棱和咯咯乱叫的鸡鸣声,准是父亲要抓几只家养的鸡装到鸡篓里,要给表舅捎去。
尔后,父亲叮嘱母亲几句,母亲交待父亲几句,院门咿呀打开,又关上,父亲咳嗽声又起,响到堂屋。
母亲出门向西南,沿着他当年上学的路要走上十里八里地,到镇里搭上去往县城的班车。
他想象着母亲一肩挑着装满鸡的箩篓,在逐渐熹微的晨光中,沐浴着圣洁的光辉,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走小路,穿村巷,过田埂,上大路,一路伴随着无异于天籁之音的自个养大的鸡的咕咕鸣叫声,以及路旁草丛中啁啾的虫鸣声,田塘里不知疲倦好奇地鼓噪不停的蛙叫声,朝着镇子进发。
母亲在这天地间的虫豸演奏出来的交响乐中,宛若一个肩负着重大使命的使者,心怀虔诚,踏上了这一趟行程,也是一趟命运未卜之旅。
他猜想,母亲像一只雁鸟在九月早晨的光辉中飞翔的时候,她的心中是不是涌起一股英雄赴难、凤凰涅槃的悲壮情感呢,她知晓这一趟行程关乎她儿子的命运,只许成功不准失败,她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妇,都没见过县里衙门门朝哪儿开,以独力去挑战和改变一个官僚机构做出的决定,她从哪儿获得这一无畏的力量和胆识?
隔天傍晚,母亲才从县城回来,她一进院门,一把放下空荡荡的箩篓,支好扁担,一脸的轻松,好似放下了千斤担子,好似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之后的得意、悠闲和澹定。
她大声吆喝:家里的,儿子呀,生火做饭,宰一只鸡,事办成了,咱们好好吃一顿安生饭。
后来在母亲絮絮叨叨、连绵不断的讲述中,他还原了母亲这趟非凡之旅的来龙去脉。
母亲一进了表舅家的门,就表现出外交家一样的卓越才能和自家人的熟稔与大方,她先是同表舅亲亲切切地嘘寒问暖一番后,转而跟表舅母亲亲热热地说起了体已话,跟好姐妹一样,家里长家里短的,边说着边摆弄装满咕咕叫的鸡的箩篓,挑出了一只养了好些年头的老母鸡,又从背篓里拿出趁机在镇子集市上买来的俗称“土人参”的本地药草——羊耳草,说是专为表舅准备的,羊耳草炖老母鸡,给表舅滋补滋补身子。
她帮着表舅母张罗饭菜,手脚利索,伶俐能干,煮水,宰鸡,开膛,掏肚,砧板铿锵,刀声疾疾,鸡块下锅,说是搭把手,实是“鹊巢鸠占”,表舅母乐观其成。
母亲边忙活着,边同表舅母唠嗑着家常,表舅母情不自禁,说起了自家的伤心事,母亲感同身受,大发悲声,陪着表舅母流下伤心的泪水,还不时长吁短叹,就跟自家遭了罪一般。
等到她们坐下来吃饭时,不及母亲开口提及来访的原由,表舅就先说起来了,表舅说:
原先以为外甥的工作安排不会出格太多,毕竟学校不错,又是报效乡土,人才难得,县里会安排妥当的,孰料世道不再,世风日下,现如今人都不知是咋回事了。
以前干革命那阵子,遇着一个肚子有点墨水的人,像呵护苗禾一样地宝贝着呢。也不是说去岛上了就不好,总得有人去,谁都不到艰苦的地方去,这革命事业哪能搞得下去嘛。
但外甥这事,不是这个理儿。就说这当教师吧,县里面每年都大张旗鼓地上外头去要了很多外地的毕业生到县城的几所中学任教,说是尊师重教,发展教育,人来了没几年,又留不住,跑掉了,又去招,年年如此。本乡本土的子弟回来了,却支使到海岛上去,这不明摆着折煞自家子弟嘛,不是这个理嘛。
外甥的事,本想着迟些再过问一下,一来是人退休了,不知人家还会不会给这个面子,二来是因为自家的这档子事,心里也惭愧,人也就怠得走动走动了。今日妹你都来了,岁也半百了,为儿子的事操劳了大半辈子,善始没善终,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呀,我也就把这张老脸搁下了,晚饭后就张罗这事,该找谁就找谁,拼着这张粗脸皮,岛上咱表外甥就不去了。
晚饭后,表舅看完了保持了几十年的生活习惯——电视上的新闻联播之后,就接连挂了三个电话,每一通电话表舅表情语态均有不同,简直就跟相声演员一样。
第一通电话,估计是给一个官比他大得多的领导打的,表舅态度极其尊敬,神情极其虔诚,如同给佛祖上香,表舅本来生就粗重的噪音给压抑得轻柔如羽毛,细声曼调,听来像是看着张飞学绣花,尉迟恭操剪刀。
——母亲说,她瞧着表舅,在电话旁竟然边说边点头哈腰起来,——表舅说的话不太长,末了,向电话那头说,请多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来日方长什么的。
第二通电话,估计是给他一个多年的老战友、老同事打的,因为这时候表舅恢复了轻松、悠然的神态,语调随便,就跟拉家常一样,这通电话时间长一些,表舅还跟对方开起玩笑什么的,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一会嘈嘈,继而窃窃,像在透露着什么官场秘闻,表舅压低了噪音,一片叮咛之声,像两个淘气的玩伴形成了同谋关系。
第三通电话,估计是给一个他以前提携过的下属打的,表舅的声音威严铿锵有力起来,就跟领导给手下布置工作一样,表舅的语气是指令性的,不容置疑的,表舅在每一句话的末尾都稍加重语气,像是给每一句话盖上公章一般,有板有眼,不容忽视,不能置若罔闻。
电话那头,估摸着准是有点儿唯唯诺诺的了——母亲说,因为她看见表舅听着听着,脸上绽开了笑容,就跟孩子脸一样的灿烂无邪。
表舅挂下了电话,神清气爽,身子骨也板直了不少,他对母亲说:
妹呀,这事八九不离十了,你就甭操碎心了,咱外甥用不着到岛上去了,新的工作还得让人家来调整,估计不会太差,你就叫他放下包袱,排除杂念,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做好工作,等着上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