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当他眼下又站在这小县城街道旁,细胳膊瘦腿已长得略显粗壮,脚上穿着一双便宜而样式还算时尚的皮鞋——十年前这个小城还没有几个穿皮鞋的——站在这人流和车流的旋涡中,他也不再显得那么弱不禁风了。
在发达地区和大城市蓬勃多年的市场经济所带来的丰厚成果,在这里也已显现出它羞涩的身影。明显的迹象就是县城新开了两条马路,一条南北直贯城东的一片效野,几年前这片郊野还是水沟纵横、阡陌交错的既可坡耕也可水浇的好田地,这马路就仿佛一条皮肤灰白、蛮横的大蟒蛇悍然爬上了一张五彩斑斓的大织锦。
另一条马路横穿过一片乱七八糟的居民区,如同一条气呼呼的鞭子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身上狠狠地抽上了一下,又像一根霸道的大灰绳把两旁灰沓、衰老的房子串玩具一般地连接起来。
路旁花圃的泥土还是裸露着,没来得及种上花草,新栽的路灯杆子光秃秃的,活像一棵棵掉光了叶子,砍光了枝条的树。看来,这座小县城在懵懂中打着盹,已迷糊多时,一朝清醒,似乎积攒着无穷的劲头,要奋起直追了。
照毕业派遣的规定,他先到县人事局报到。县人事局位于县大院一幢楼房的五层,说是一个局,其实不过是占着这一层楼西边的四个房间而已,进门走廊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白底黑字的大牌匾,几乎占了大半的墙壁,上书“XXX人事局”几个大字,乍一看,还是非常醒目的。
他从一楼拾级而上,在楼道上看见的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牌匾,或方或扁,或长或短,或竖或横,上面的内容历历醒目,无非是这局那局,这办那办,这会那会的,似乎给人一个印象,所谓的机关部门就是由这样的一块块牌匾组成的,威严,好似一张张绷紧的脸。
他在走廊上踌躇,因为人事局的四个房间,其中一间门牌写着“局长室”,另一间写着“副局长室”,其他两间一律写着“办公室”。他不可能敲局长室或副局长室的门,但其他两间办公室他拿不准该敲哪一间。
时值盛夏,外面的阳光有如一个撒野的汉子,粗鲁地把所有的光和热抛撒下来,他走了一段路,又从一楼爬上来,差点儿叫得上汗流浃背了,颗颗汗珠像不值钱的珠粒挣脱了线串,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猜想,房间大门紧闭,想必是里面开着空调。他敲了敲门,声音像在一个幽深的洞穴里传导,有十几秒钟,他听不到任何的回声。他又敲了敲门,同样的阒静无声。他一时间似有惶恐之感,仿佛他来到了一个险地,前无往者,后无来人,孤苦伶仃,命运未卜。
俄而,他不得不拧开门把手,打开了门,这一开门,叫他猛吃一惊,差点儿吓得喊出了声来,里面齐刷刷地坐了满屋子的人,仿佛瞬时间从无底洞升起来的鬼魅,并且他们的办公桌紧挨着排成两列,面对面地坐着,宛若玩具盒里装上了机关、排列整齐的木偶,受着一股不明力量的操控一般。
他对着这满屋子的人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的眼睛望向他,全都像发呆的鸭一般梗硬着脖子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想不到这里竟然都用上了办公电脑——他努力搜寻,望穿秋水,渴盼着能与一个人的目光相接,他目光一时如箭,如鞭,噼里啪啦,无的中矢,一时又如一条畏畏缩缩的蛇,一条疲疲沓沓的黄蟮鱼,空在泥潭中折腾。
就在他将言欲言,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坐在最里端桌子的一个中年模样的人抬头睥睨了他一下,他顿时像找到了爹娘的孩子热切地用全部的目光温柔地拥抱着他,恍惚那人就是头罩祥光、熠熠生辉、普济众生的一尊佛陀。
他活似一只掉进水里的狗急切地想爬到岸上去一般,穿过了众人屁股后形成的空隙,来到中年人的跟前。
此刻,中年人也用一种探究又事无关已的闲散的目光迎接他,他们四目相对,他目光切切,热切如窗外的阳光,中年人目光慵慵,疲软中带着坚硬,懒散中藏着警觉,仿佛随时都可以倒打一耙。
他把派遣证递上去,轻声说道:领导,你好,我是来报到的。
被他冠以领导的中年人接过他的派遣证,好比研究天竺文字一般,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思考的头颅,充满疑问地盯了他有五六秒钟,方才开腔道:上的学校不错嘛,怎么想着回家乡了?
他本想着慷慨陈词一番,像学有所用,报效家乡什么的,但只是说道:家里人想我回来。
中年人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跟着又问道:怎么现在才来报到?都过了一个多月了。
他像犯人一样预备下了标准的答案:学校那边有事情耽搁了。
模棱两可。中年人自作聪明似的心领意会,哦呵一声,实则南辕北辙,尔后,仿佛体已、怜惜似的说道:年轻人,县城里可有什么亲戚没有?——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人家叫他回去等通知,他这一等就又等了一个多月。
期间,他去拜访了表舅。仅仅时隔数年,表舅明显见老了。他感觉到表舅与十年前判若两人。
十年前,表舅五十出头,依然是那样如年轻人一般的意气风发,就在几年前,他还在县城上学那会儿,也会偶尔到表舅家作客,表舅秉性依旧,饱经风霜而又敦厚威严。想不到光阴催人,时势移人,表舅却老那么多了。
表舅已搬了家,住进了一套不太旧的房改房。据说,在这县城,像表舅那样的干部,大都能买一块地,建起了单门独栋的小洋楼,像表舅这样子的,地没一块,楼没一栋,唯有一套半新不旧房子的倒是少见。
他眼中所见,就是一个稀松平常的老年人。表舅也刚退休不久,六十出头而已,但明显地,他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并被什么抛弃了。表舅与他寒暄几句之后,竟然出现了好一阵的沉默,像是被什么事情揪住思绪,耽于沉思的样子。
他看见表舅瘦削的身躯深深地伛进沙发中去,好似一根尖削的竹杆被包裹着一般,仿佛在躲避着眼前的什么东西,他弯腰缩颈,脑袋耷拉着,眼睛凝视着双脚前面不远处的地板。
在那里,从窗子透射进来的一柱光线,聚光灯似的笼罩着颜色暗淡又粗糙的瓷砖地板,一小团灰尘活像跳梁小丑那样在其中翻滚不已。表舅盯着那儿看着,光柱犹如时光隧道,穿越了过去,表舅是不是在其中看到了昔日的时光。表舅真的老了。
他告诉表舅他工作分配的事。表舅方才霍然一惊,仿佛现实的事件埋藏着一根锋利的刺,把他刺痛了,他始是惊觉,继而慌乱的神色,如同一个怯弱的孩子面对着一个避之不及而又挥之不去的梦魇。
日后他才了解到表舅当日何以有如此的表现,但在此时,他只是觉得这是一个退休老人的惯常行为。或者,表舅对他的事情已不是那么热心的了。表舅脸色舒缓些许,说道:
你是大学生,又是回到家乡,报效桑梓,县里面会有适当安排的,不管是到了什么单位,哪个部门,都要好好工作,干出点成绩出来,年轻人吃点苦没什么大不了的,农家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苦出身的?你看看表舅我——
表舅说到这,脸上泛起了苦笑,仿佛想到了什么让他尴尬的事情。表舅的话也就此戛然而止。
他心里想,他不是怕苦,他是怕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而这样的经历他何曾少遭遇过。
表舅说完了话,又恢复了那种深思之态。告别出门时,表舅疲惫地从沙发起身来送他,似乎不胜体力,他看着表舅的样子,差点儿掉下泪来,心想,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表舅才会变成这般模样,今后自己就是碰上天大的事,他也不能来惊扰表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