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喘着粗气，倚靠在一片烧焦的墙壁上。恒星透过地平线将冷光打向惨白的地面，寒风中夹杂的冰霜如同钢针一般刺痛着伤口。高云扯下外套的一角，口手并用将左臂流着脓血的伤口扎紧。
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遭遇袭击，准确地说，他甚至不清楚10分钟前自己身在何处。他的记忆，定格在三天前的饭桌旁。
现实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考虑。隔着事务所的断壁残垣，他捕捉到了对方的脚步声。高云忍着剧痛攀上高处，俯视袭击者的身影。
那是一片模糊的影像，身材仿佛少年，面容却好似曝光过度的照片，隐藏在暧昧的光晕中。对方使用了伪装用的光学迷彩，此刻高云手中却没有任何应对手段。
成败在此一举。
高云双腿一蹬俯冲而下，沿着头脑中设计的最短路径向少年袭去。眨眼间他已将力道运至刀锋，对方却刚刚发觉他的动作。
对方近战是个外行，能成功！
冰冷的弧线划过少年的面颊，如同拨开水面的浮萍一般，少年头部的光学迷彩被高云划开一道裂口。然而下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无论高云多少次地回味这个噩梦，也依然无法理解……
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高云并不清楚对方是怎样做到的，在能够思考之前，少年的一套连击已经招呼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高云重重地撞在坍塌的壁炉上，刺痛自骨缝传遍全身。
少年走到高云面前，揪着头发将他拎了起来。他取出一管针剂，刺入高云的腹部。
“想活命的话，设法加入地球防卫军，按我的指示行动。”
高云瞪大双眼，想要将少年的容貌刻印在记忆中。然而最后留在记忆中的，只是这一句对方变声后的指令。
……
“迅速来我的办公室集合！”
通信器中传来伊迪萨的声音。高云猛地从床上坐起，连忙抓过一条毛巾披在肩上，汗水浸透了衬衫。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噩梦了，方慧的出现再一次唤醒了沉睡的心魔。
此时距离Jack的初次飞行已过了三天，期间心镜完成了Queen的驾驶测试，执行任务的太空船也已运送到布雷德星域。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在这次行动中，那个袭击者一定会露出尾巴，高云默默告诉自己。
按照指示来到伊迪萨的办公室门前，高云依然感到阵阵恶寒在骨髓中游荡，噩梦中少年的身影挥之不去。他深吸一口气，以最标准的军人步伐推门走了进去。伊迪萨穿着深蓝色军装正襟危坐在皮椅上，肩章和纽扣打理得一丝不苟，早些到达的心镜对他挥挥手。
“恭喜你们通过了所有测试，正式获得了参加这次行动的资格。”伊迪萨用一贯的干冷语调陈述着，“你们此刻依然拥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加入行动，或转身离开，永远滚出Dust小队。”
心镜微笑着耸耸肩，高云用立正回应了长官。
“很好，跟我来。”伊迪萨麻利地站起身来，她旋动了手边一个不起眼的旋钮，右侧墙壁处的书架立即向两侧滑去，露出了藏身其后的电梯间。电梯内并没有楼层选择的按钮，伊迪萨在监视摄像前验证了虹膜后，电梯便以巨大的加速度向深处驶去。
穿过电梯外长长的通道，三人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这里的墙壁上遍布着全息投影，基地内外的景象一览无余。方慧坐在方桌的一侧，她的身旁站了一位陌生的少女，身着紫色紧身衣，脸上罩着全息眼罩，小巧的耳垂在发际间若隐若现。方慧一眼便看出了高云的疑惑，说道：“相信不必自我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助手，镧。”
叫镧的少女标准地向他鞠了一躬。高云有些尴尬地皱皱眉，与方慧对峙的画面历历在目。
“多谢高云先生的‘见面礼’。”方慧抿嘴笑道，“只不过以这种方式打招呼，Dust小队的访客恐怕会越来越少。”
原来伊迪萨为他的行动做过解释，高云暗想。这时，一旁的心镜看着镧问道：“你的名字是兰花的兰吗？还是波澜的澜？”
“第57号元素，Lanthanum。”镧开口道，声音好似八音盒一般清脆。“我是慧慧制作的第57号人形A.I.，所以用‘镧’来命名。”
方慧对镧做了个手势。镧的左手握住右臂，轻轻一扯，外侧的皮肤便如同鳞片一般渐次翻开，露出内部的合金骨架和电子线路。方慧好似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般，得意地说道：“镧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她还是一位优秀的驾驶员呢！”
方慧介绍过镧之后，伊迪萨注视着两名属下，说道：“这一次，Dust小队要执行一项关系到人类文明的未来的特殊任务。任务内容在地球防卫军内部属于最高机密，所以你们到现在为止还一无所知。”
镧的手指发出几道光，在空气中投影出一片星空。
“技术性说明交给我吧！”方慧接过了解说的任务。在镧的操作下，全息投影中斑斑点点的星空逐渐聚焦，最终定格在一颗褐色的圆球状物体上。高云认得这种“星体”，它是名为爱因斯坦—罗森桥的时空通道，俗称虫洞。
“这是人类步入宇宙世纪以来，发现的第25417个虫洞。”方慧娴熟地解说道，“但与其他虫洞不同，它连接到了十分遥远的宇宙空间。”
镜头迅速拉远，燃烧的恒星迅速缩小为光点，银河系的轮廓显现出来。几秒钟后，银河系也缩小为肉眼难以分辨的像素点，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室女座超星系团。方慧打了个响指，红色的指示标出现在投影的另一角。
“这里是银河系所在的位置，超星系团的外围。”伴随着她的解说，第二个指示标出现在投影的另一端，“25417号虫洞连接到九千万光年之外宇宙空间，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镜头飞速聚焦到虫洞的另一端，大大小小的恒星与行星再次显现，并不具备天文学知识的高云很难分辨出它们同银河系的星体有何区别。画面最终定格在一颗浅黄色的行星上。
“探险队穿越了虫洞，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一颗奇怪的行星，我们命名为Paradox。”
佯谬。悖论。仅凭名字便可以猜想这颗不起眼的行星上藏了多少秘密。方慧继续解说道：“它并不是一颗行星，而是未知文明建造的，直径约为0.7个地球的小型戴森球。探险队降落在行星上，对它的内部进行了勘测。然而那里并没有固体内核，而是未知的、人类科技无法解析的空间。根据科研界的主流观点，Paradox的内部是在宇宙诞生初期，高等文明大战后的遗迹。”
“有什么证据吗？”心镜疑问。
方慧微笑道：“你没有发觉近年来太空船技术在突飞猛进吗？三年前探险队在勘测Paradox时带回了神秘的设备，经解析后发现是微缩型阿克别瑞引擎。”
高云回想起，三年前仅有超大型太空船才可以搭载体积庞大的阿克别瑞引擎，而近年来小型太空船也有能力进行上百光年的超速航行了。
“这样一块肥肉，自然有鼠辈在觊觎。”一直沉默的伊迪萨说话了，她站起身来走到高云和心镜面前：“三年前，探险队在返程时被袭击了，九死一生。”
心镜皱眉道：“那边有星际文明存在吗？”
方慧对镧点点头，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地推来一只小型集装箱，光洁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冷光。方慧按下开关，刺耳的气流声响起，箱中涌出大量的白色烟雾。烟雾并没有味道，推测为液氮或干冰等低温物体与空间接触后产生的水汽。箱体中立着一支半米高的金属支架，不锈钢的外壁反射出冷光。支架顶部固定着一个四方形的透明盒子，外壁由几厘米厚的高硬度聚合物制成，一枚火柴盒大小的金属色立方体躺在其中。立方体的表面光洁如镜，隔着屏障映衬出众人的脸。
“我们做过了能谱和X射线衍射分析，这是一块β型碳化硅的单晶，元素纯度达到99%。”方慧一面解说，一面打开控制面板，操作着一只机械手向晶体移动过去。“下面我要‘唤醒’它，请大家看仔细。”
那一瞬间，即便是久经训练的高云也完全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在机械手接触到金属块的刹那，他听到了尖锐的金属撕裂声，待意识有所反应时，视野中的晶体已生长出了无数的尖刺，光洁的立方体转瞬间化成仙人掌一般的刺球。一枚尖刺径直贯穿了机械手的液压管，失去动力的机械臂无力地耷拉着。
高云刚要提问，方慧却摆出了“嘘”的动作。蓖麻般的尖刺渐渐收缩，视野中的怪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立方晶体的形貌。下一瞬间，立方体的上表面渐渐凸起，如同建造金字塔一般，在几秒钟的时间内，一块棱角分明的锥形体便从本体中分离了出来。本体剩余的部分也迅速改变着形貌，它的厚度逐渐削减，在另两个方向却快速地延展开来，不消片刻便形成了指环状的环形带，将锥形体嵌套其中。锥形体高速旋转了起来，还没等高云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它便像子弹一般地弹射出去，伴随着一声巨响，在聚合物外壁上留下了绿豆大小的伤痕。
晶体的攻击并没有停止。锥形体和圆环再度融合，化成一枚直立的、有着正六边形截面的柱状体。猛然间，柱状体的上端放射出耀眼的蓝光，整个房间被打上了一层淡蓝的光晕。方慧用一只手遮住眼睛，走到控制台前：“别怕，盒体的外表面镀有反射蓝光的纳米涂层，这种强度的激光攻击是无效的。”在方慧按下红色按钮的瞬间，高云听到了玻璃破碎般的清响，刺眼的蓝色激光瞬间消失，柱状体顷刻间碎成粉末。
“超声粉碎。”方慧得意地解说道，“只要计算出它的共振频率，再放射相应频段的超声波即可。”她拉下一个扳手，低沉的轰鸣声响起，金属支架四周再次涌出白色的烟雾，集装箱厚重的外壳缓缓关闭。“无论它怎样厉害，行动所需的能量依然需要从外界获取。箱子里装备有液氦循环制冷机，只要降低到绝对零度附近，它就会老实待着啦！”
“乖乖，这是什么怪物？”心镜额头淌下几滴冷汗。
“如大家所见，这块晶体具有自我意识。”完成操作后，方慧面向大家，开始了解说。“它能够根据需求改变自身结构，例如由立方晶系的β型碳化硅转化为六角晶系的α型碳化硅，借助晶体生长的原理，便可以长出尖刺进行物理攻击。碳化硅的硬度很高，通常材料难以抵挡。”
心镜追问：“那个钻头又是怎么回事？”
“晶体中含有磁性杂质，通过控制杂质原子在晶格中的排布，可以有选择地产生铁磁性或者反铁磁性。环形带中的电子定向运动形成涡旋电流，如同电动马达一般，磁性的锥形体便会在洛伦兹力的驱动下旋转起来。再借助电磁炮的原理，这便是一枚破坏力的强大的炮弹。”方慧将双手背在身后，“同样，通过控制杂质原子的排布，碳化硅可以形成p型及n的半导体。有了p-n结，它便是一台小型的固体激光器。碳化硅的带隙是3.2电子伏特，恰好位于蓝光波段。”
高云捅了捅集装箱的外壁：“我们要穿过晶体文明的封锁，从Paradox中收集信息吗？”
“不，我要你们把整颗行星‘偷’回来。”伊迪萨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任务的代号就是‘摘星行动’。”
伊迪萨抖抖抹布上的尘土，将擦拭锃亮的核铳收进行李箱。她一直秉承着军人标准的作息时间，能够在一切环境中安然入睡，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因此行李一向简洁。然而她对随身兵器的要求却近乎苛刻，必须经过亲手调试，用起来才会得心应手。
透过碳合金匕首刀身的反光，伊迪萨瞥见了自己的容貌。她并不喜欢这张脸，每次面对镜子，这张脸都会令她想到那个女人。为了忘掉她，伊迪萨甚至做过整形手术，却并不成功。颧骨更高了，下颚更尖了，整体看上去却只是成熟稳重了一些的那个女人。终究，她是一名纯粹的战士，整形手术这种可能影响身体机能的事情，一次便已足够。
猛然间，她瞥见近千米的远方有一道寒光。并非真的有光，而是究竟锤炼的精神面对危机产生的直觉，一种宇宙世纪的脑科学都无法解释的本能反应。伊迪萨叹了口气，将匕首别在腰间。
心镜躲在小山丘的灌木丛中，透过狙击镜窥视着伊迪萨的房间。布雷德星恶劣的自然环境构成了天然屏障，基地的建造者并不需要考虑对暗杀的防范，长官的房间近乎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镜筒中。然而伊迪萨的眼力远胜功能最为优秀的光学探头，心镜经过多次尝试，才选定了这样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
淡绿色百叶窗在夜风中摇摆着，两分钟前，伊迪萨正在房间的一角收拾行李。
突然间，心镜的鼓膜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声响，其强度不过虫蚁爬过落叶，却足以令他全身寒毛倒竖。他闪电般地掉转枪头，手腕却重重挨了一击，狙击枪被丢向半空。心镜毫不迟疑地挥舞手刀劈下，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个卸力，便借势将他的手臂反剪在背后。
“游戏结束了。”伊迪萨用力踢了心镜屁股一脚，男人脸朝下重重摔在湿冷的泥地里。她接住落下的狙击枪，熟练地拆开枪膛，里面并没有子弹。
“自从加入Dust小队以来，这已经是你第84次偷窥我的房间了。”伊迪萨冷笑道，“我一向听之任之。”
“这次为什么拆穿我？”心镜挣扎着爬起来，忍痛将脱臼的右臂上了回去。
“将活物投喂给猛兽，是为了训练它的捕猎能力。”伊迪萨将狙击枪丢回心镜手里，“很可惜，训练期已经结束了。”
心镜凝视地面片刻，问道：“你都知道了？”
“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伊迪萨并没有正面回应，“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你一定知道什么！”心镜突然间怒吼起来，“告诉我！”
“那个人的事情，我并不比你了解更多。”伊迪萨凑到心镜面前，小声说道，“但地球防卫军的技术首席，可就不一定了。”
伊迪萨转身离去，心镜呆呆地站在原地，几滴鲜血自紧握的拳中流下，落在泥土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