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同学们欢声笑语、结伴回家。
永乐向高中部教学楼第四层图书室进军,意兴阑珊、脚步蹒跚。她想妈妈了,想妈妈此时在身畔,想见能见、想抱能抱。像以往无数个日子那般,于老师的批评处罚、同学的顽劣刁难,共商对抗之计。委实无计可施,妈妈亦云淡风轻地说:“永乐,没事,不就打扫打扫,打扫时叫上我。”“不就抄写两页课文,我们一起抄。”“这个同学言行不当,惹人生气。要不我也认识认识,我们以礼相待、真诚沟通,最好化干戈为玉帛。”……
图书室的白色灯光涌于门外,轻洒永乐身上。哨声于室内飘来,空灵悠扬,或窃窃私语、或细雨润花、或嘈嘈急雨、或锣鼓齐鸣。她小心翼翼,恐惊扰这份舒心的美妙。愈走愈近,见吹哨之人,身材挺拔,五官轮廓仿若雕刻大师挥刀匠心雕就。此人正是灿烂,他手中的拖把与地面相触,清洁同时,更发出鲜活有力的声响,和口中吹的哨音,相和相谐。灯光洒在他身上,亦变成阳光了,柔和温暖。
灿烂惊觉异样目光,打扫停止,哨音停止,嘴合了又张,惊道:“黄丫头,后会有期!期便是今日此刻,比我预想的提前了。我,高一·三班的李灿烂,新课本、作业本上落名李灿烂,只差日后更改户口簿。”顿了顿,道:“我上数学课不吵不闹,未影响任何人,小睡一会儿,莫名被老师怒请于此。你呢,干了什么好事?”
他将永乐当成多年好友,随心随意絮叨。她呐呐道:“地理问题错用生物答案。”
灿烂赞道:“错得好!我也睡得好!不然,我们没这么早相逢。祸兮福兮。来,值得庆祝,难得知己,共患难于图书室。”他左手成拳,见她呆愣不知如何回应,伸出右手将她左手握成拳,两拳连碰三下,完成庆祝。
惩罚亦可庆祝,这可是头一遭呵!他神色之间尽是轻松愉悦,感染着她,烦苦悄然隐去。
碰拳时,灿烂见她左手泛紫,关切一问:“你手为何挂彩?”
永乐欲说“邹妍逞凶的杰作”,但想:“提她作甚,破坏心情。”且淡然道:“小伤,已消肿痊愈。药水渗入皮肤,不好洗褪。”她打量四周,撸起袖子,道:“我们开始干活,我不想天黑回不了家,惹外婆担心挂念。我负责擦桌、堆放书籍;拖地交给你,天下无人拖地能像你这般闲情逸致。”言毕,利索地将桌上散乱的书籍分门别类堆放,待陈上书架。
灿烂道:“我当这是夸奖。我做事喜欢一心二用,一来事陪功半;二来转移注意力,这适合遇事不顺时。你呢,会吗?”
永乐摇首。
灿烂道:“你一面整理书籍,一面闲聊斗嘴,不是吗?”
他言之有理,永乐不语。
两人打扫完毕,走出学校,顺于傍河的小径,踏上回家的公路。
永乐见远山衔吞半轮夕阳,金色光华,温润轻柔。公路两旁,稻田阡陌纵横,处处是庄稼人收割稻谷的繁忙景象。她兴致盎然道:“闲走无事,不如教我吹口哨。”
灿烂道:“乐意之至。吹口哨一如说话,喜怒哀乐尽可表达。照我说的做,嘴形呈吹饭太烫的样,舌尖朝下稍卷并紧抵牙齿,气集自舌而出,撮唇,吹!”
永乐照做,只呼出二氧化碳。屡试尽然,间隙之余,问:“你吹了多久便会?”
灿烂道:“速成。”此话不妙,会打击她学吹口哨的兴致。马上改口道:“天下没有速成的事,应该是很久。但小灿教会我后,我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永乐问:“小灿,是先你五分钟出生的李星灿吗?”
灿烂点首。
永乐问:“你不叫他哥哥?”
灿烂道:“儿时,心中不服他是哥哥,,总想着如何比他大,便在‘灿’前加上‘小’。小灿任我喊,任我姿意胡为。我气他恼他,为何妈妈只在乎他、全身心扑在他身上,忽略我的存在。我伸出罪恶之手将他视为生命伙伴的小提琴故意摔在地上,弦断琴裂。他默默拾琴捡弦,眼泪在眼眶中滚了又滚,始终未掉下一滴。妈妈闻声而来,心眼雪亮,厉声呵斥我:‘星烂,你除了摔东西、欺负自家人,你还会什么。就当我从未生下你,你走吧!’他望了我一眼,目光中没有责备恨意,他双手攥握妈妈的手,哀乞道:‘妈,别撵星烂。琴是我不小心摔的,要走也是我走,但请你别撵我走,我会听你话,练好琴,撑起这个家,你不用南北东西跑、教人唱歌;星烂也不用寄宿学校;我们三人,还有外公永远团聚在一起。’他自小便有担当,又仁善顾家。相形之下,小委实属于我,心中早已尊他为哥哥。可‘小灿’叫顺了口,改不了。”见她面善,不觉一股脑儿道出压于心中的陈年旧事,心中为之一轻。
永乐和他匆匆两面,给人感觉他嘻嘻哈哈、玩世不恭,却未曾想会做出扔摔物什的过激不当行为。她直言不讳道:“你不该摔小灿的琴!”
灿烂深有同感:“万分不该!那是八岁时的事,当我心起悔恨,欲请求原谅,却不知从何说起。小灿于我从来都是爱护纵容,心中更无一点仇恨不满。”
永乐心中想:“若我是他,望被小灿揍一顿,心中愧疚方少些。”推己及人,道:“小灿此时若听见,会说:‘灿烂别自以为是,那时我想狠狠揍你,要不现在揍也来得及。不过,你不能还手,我是替琴揍你。你要怨就怨琴。”
灿烂知她寻法排解安慰,笑道:“黄丫头,别挑拨离间。”
永乐撅嘴不悦道:“我有姓有名,黄永乐。”
灿烂细细咀嚼其名,“永乐,永远快乐,别辜负此名。”
两人忽忽行于傍池小径,永乐惊觉,问:“你也住这小院?”这村大大小小共二十三户人家,永乐大部分认得,长年累月不在家的除外。
灿烂指向小溪左侧青砖房,道:“我外公的家,更是我的新家。”
报名那日,灿烂自锦城赶于此地,见到外公。
外公须发俱白,双手哆嗦,嘴唇轻颤,激动不已,“初见你时,你还是个新出生、胖嘟嘟的婴儿;再见你时,你已是一个无时无刻不捣乱的六岁顽童;眼下,长成大小伙啦!”
外公满眼欣喜、满眼慈爱,令略显隔阂生疏的灿烂登时融化于血浓于水的亲情中。他扬扬手中的物什,亲切喊道:“外公,妈妈给你带了吃的和穿的,让你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外公笑道:“我呀什么都不缺,给她说别破费在我这老头子身上,总不听,要破费就破费在你哥俩身上。”
外公目望公路前方,灿烂亦望去,见一个白色背影,宛若晨风中芙蕖,袅娜清雅。
外公叹道:“她也是个苦孩子,妈妈离逝、爸爸另娶,不得已,投奔外婆。此时也正好去镇中学报到,你快几步,方赶上她,一路互相有个照应。”
若是旁人,灿烂不予理会,外公一席话,令他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他亦是不得已,投奔外公。此时此刻,妈妈和小灿已然在异国他乡,并非游历名迹、寻幽访胜,而是求学。无须想像,他便知小灿生活情形——除了睡觉,便是练琴;又或是辗转四海参赛。小灿毅力非凡,十三年生活如一日。小灿心中有不灭的信念——为这个家,他会做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