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灿将更换之事与徐如月一说,其笑赞:“真有眼光!”
徐如月将此与永乐一说,永乐霍地站起,歉然道:“徐老师,对不起。”
徐如月道:“傻孩子,你道什么歉。忘了我们室规:设计师遵从衣者意愿,纵使其易主同室另一位设计师,亦不得仇恨埋怨。除开室规不说,我飞来飞去,辗转各地,不免有怠慢。他独具慧眼,识得你。挑剔、苛刻的衣者不乏其数,你来之前,他们在‘如月’斟酌一翻,弃之。你来之后,他们只消看你的设计草图,便立下决定,选了你,选了‘如月’。我是衣者,我也会选你。”李星灿易主,她本可一笑置之。但念永乐心善,必耿耿自疚,是以一番劝说,更肯定永乐于室中无人可憾动的首席之位。
永乐心中释然,且约定李星灿,晤谈服装事宜。他只道:“只要不在工作室。”
不在工作室,便在云上茶(茶楼)。
永乐已然来于楼前,但见玲珑楼阁,朱门绣户,红梁画柱;室内陈物,亦古朴淡雅,力求于纷扰闹市为茶客寻得一份清宁祥静。
她径上二楼,倚窗而坐。
茶员认得她,是常客,笑迎而来。
永乐交待两份,茶名不变,待人来再上。
她游目四望,犹不见小灿,过了一刻,掏出象棋自弈。左手是灿烂,红棋先,红炮落于红卒后。右手是她,黑马左斜跳,以阻红炮进攻……
李星灿姗姗来迟,方上二楼,举目望见窗边的人儿,云霞轻笼,一袭云白衣衫,空灵飘逸,美得好似画中人。象棋自弈,乐于其中,微微含笑,不染尘埃,令他怦然心动。
“你好。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茶员轻问。
李星灿右手指于永乐对面,茶员会意,退下备茶。
“对不起!”李星灿落座前一个欠身。
永乐不答,不想纵容迟到者,只管收棋。
茶员奉上茶,“始终如一。两位,请慢用。”
李星灿疑惑而问:“始终如一?”
永乐淡淡道:“茶名。”
李星灿饮上一小口,蹙眉;复大口饮尽,复蹙眉,道:“始是苦,终是苦,为何还始终如一?”
永乐提起紫色烟嘴壶,为其续茶,道:“入口是苦,回味是甜。”
李星灿浅饮,闭目回味,蕴藏于苦涩之后的甘甜,浅淡不易觉。他缓缓张开眼眸,见她正盖上棋盒。又是象棋,初见时,她护棋如命,再见时,与棋为乐。象棋有如何魔力,令她如此这般。欲知其魔力,朗声道:“别盖,重新摆上,我俩来一盘。”
永乐一怔,他亦会下棋?灿烂曾说,此棋是他赠送,送棋之人会亦是常理。他棋艺实力如何,先问问:“你下得怎样?”
“从未下过,不会。”李星灿理直气壮如是说,记忆中今生从未碰棋。
不会。红棋理应让他用,永乐先摆红棋。
李星灿不愿坐享其成,依葫芦画瓢,动手摆黑棋,发现少三颗,不忍好奇一问:“那三颗棋子呢,不见了吗?”
不见!永乐一愣,那躺于池塘中的三颗棋子,若知此时数百里之外的人念叨它,它会不会感到意外幸福,自个儿骨碌碌滚来。唉,她心中微叹,还是别做梦,乖乖等塘水干,亲自捡回。她讷讷道:“只是暂时不见,终究会见。我给你说说各棋出棋方式,车任意行、炮打翻山、马踩斜角……”
李星灿天赋过人,出棋方式、胜败要领,了然于胸,下起棋来,驾轻就熟,非初出茅庐。智慧如他,主攻将帅,宁舍车、炮,首战告捷,两人对换红黑棋子。
复下数盘,他攻势狠辣轻易击溃永乐的糊涂随意。她棋艺水平处于和灿烂弈棋时的水平,未有增长。每人擅长的领域不同,显然棋域是她不擅长的。弈棋,旁人当闲时聊以消遣。于她而言,除此妙趣,还是满满的回忆呵,思念的人儿,于耳畔欢声笑语,不曾离去。
连输数盘,她鼻子哼哼,此人哪里是不会,明明是棋艺超群。她气急败坏的跺脚,道:“光你赢,你就不能让着我些。”相同的话语,仿若于昨,十三年前与灿烂曾说过,可惜斯人不在。
她这一跺,殃及无辜,李星灿抱脚却不敢呼痛。见她不悦,他亦莫名地不悦;她想他输,他愿意输于她。且道:“不妨再来几盘,我输了便是。”
永乐“噗哧”一笑,霁然色喜,道:“让就悄悄让,为何说出来。爸爸让我,灿烂让我,我让恩恩,了无痕迹,赢者有趣,输者心甘。”顿了顿,道:“今日到此为止,先谈正事。”
她收棋,李星灿亦将棋归放于棋盒。
永乐摆出笔本,掏出软尺,移步于他座前,伸出右手,道:“请起立,我们开始量尺寸。”
李星灿依言起立,道:“徐姨那儿有尺寸,拿来用便是。”
永乐道:“纵使你前一秒量了,到我这儿也得再量。一件衣服,宽窄一分,长短一分,穿来却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正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手脚更长了,身姿更挺拔了,与十三年前为他改元旦红礼服时相比。此是小灿,彼是灿烂,她已混淆不清。量他胸围时,听得他的心跳,引得心神摇曳,耳面生热。她的衣者不乏男士,测量时,犹可从容自若,凡心不动。为何偏偏遇上他,窘况百出。早该听从徐老师的话,配一助理,便可不受此窘。测量完毕,她低头回座,埋首记录数据,不敢多看他一眼。
李星灿忽地想起一件事,道:“做大海裙的女孩叫……”
永乐道:“多多。”
李星灿幸灾乐祸道:“你未给多多的姐姐量尺寸,那大海裙岂不要失之千里。”
永乐怅然道:“一个十岁女孩的生命天数可数,旁人岂可打扰。再说多多想待她生日那天送上惊喜,我若去,便没了惊喜。但愿不差毫厘。”她去,亦不知地址。
李星灿见她神色怅惋,顿觉世事无常,生死天命,世人渺若尘埃,亦无能为力。他忆及大海裙她只收取九元,不免担忧,据他所知,如月工作室在国内出类拔萃,海外亦颇负盛名,有此地位,价格自然不菲,遂问:“大海裙,不会只是一张随意敷衍的图纸。”
永乐正饮茶,差点被呛,他妄自猜测,将她和多多口中十一位冷漠的设计师相提并论。岂容他小觑,脱口道:“设计图花两个晚上,缝纫自有,丝线自有,花费实处是布料,刺绣颇费时日,现只管于裙摆上绣……”她蓦地止口,戏谑道:“你是多多派来卧底?不对,多多有你这样的卧底,不愁大海裙了。你若不信,三十日之后,便是取裙之日,邀你来见证,眼见为实。”
李星灿道:“一时好奇,得来一个见证人身份。”
永乐道:“我们回到正题。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李星灿一怔,五颜六色于他眼中,不过一种颜色罢了。照实回答,好似不妥,是以,反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永乐眼波流转,随口道:“云朵白、天空蓝、春草绿、桃花粉、菜花黄、麦穗金、火焰橙、枫叶红、紫罗兰紫、小黑黑……”
李星灿顿感,万千颜色于眼中纷繁呈现,世界是如此色彩缤纷呵。但:“小黑黑是什么?”
永乐道:“小黑是一条狗,虽已老年,却雄姿不减。它的毛色柔顺黑亮,任何一种黑色与之相比,尽皆黯然。好了,我们继续……”
李星灿抢道:“服装事宜到此为止,你切合活动主题自行定夺。我挺羡慕那个收大海裙的女孩,不用量体、不用选择颜色、不用挑剔设计图、不用试穿,便可得一美裙。好看或不好看,心情总是愉快的。你将我归入大海裙女孩类,随意类、不挑剔类。”
他随意、不挑剔?又何必多此一行。他还说“好看或不好看”,经她手之衣,岂会“不好看”。此时,亦不逞口舌,好看或不好看,待他收衣,便有分晓。她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就此别过。”
李星灿心中无别意,方觉出言不妥,她是他的服装设计师,他既然随意、不挑剔,那就无必要再往下言语。遂改口道:“我也不是随意、不挑剔,服装事宜,我们继续。”
永乐听他说得口是心非,未予理会,缓步下楼。
李星灿下得楼来,于前台准备结清茶钱,被告知已结。他追上永乐,道:“改天我请你。”
永乐道:“好啊!待你收到衣服,心悦诚服地赞叹‘好看’时。”
无心之言,她铭记于心。李星灿承诺道:“一言为定。”
永乐擎举右拳,她和灿烂拾棋之约、和恩恩保守秘密这约,均以双方碰拳完成。却迟迟候不来另一只拳头,她的拳头瞬时好似负有千斤之重,力破空气阻碍,迟缓收回,拂了拂鬓畔秀发。灿烂是灿烂、小灿是小灿。
李星灿见她楚楚凄色、我见犹怜。她将他当成灿烂了,他心中莫名地不悦。嘴上道:“我先送你。”
永乐道:“谢谢!不用,很近。”
两人一到街沿,一辆黑色轿车泊来,驾驶室出来一位寸头男,二十五六岁年纪,此人是兰坤,拉开后排车门,道:“星灿哥,请。”
李星灿鲜有的啰嗦,于永乐道:“先送你。”复向兰坤道:“这是永乐,我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定义和永乐的关系,犹觉她不止是他的服装设计师。
他热情洋溢,一改素日冰冷漠然。兰坤嗅出空气中的异样,却不妄自猜测,顺着星灿哥意愿,向永乐道:“永乐姐,你好,我是兰坤。请上车。”
永乐道:“谢谢。我更喜欢步行。”后字一出,清丽背影,随风摇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