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一过就是一载。孩子落地,一个白胖小公子,王方瑞亲自取名,是为王永恪。
大户人家,孩子有奶妈带着,新妇也没有什么很多的事情,依旧看看花,画会画,陪陪主母夫人……各种生活的新鲜劲儿一过,就有点儿慵懒,端端也开始有一点少夫人的福胖福胖。
雨生依旧天天住书房,放在别人家早就不肯了,王家却不以为意。端端更是自信满满,饶是如何,天天住书房,孩子不是照样有了?小两口在外相敬如宾;在内,嗯,天下夫妻不都自懂!
殊不知,日子一天天的,渐渐淡了。
某夜,风雨大作,屋外的芭蕉树被风吹得树影横斜,黑乎乎印在窗纸上,有几分异样。
王雨生吹了蜡烛,早早地上床眠着,每逢雨夜,他都睡不安稳,自小如此。只有早早入睡,才能指望第二天照样神清气傲,觐见君王。
门外突然就匆促促起了一阵剥啄的敲门声。二更天也过来,还让不让我睡了?王雨生一下就坐起来,心中又气闷又怜惜,大雨天过来,淋坏了怎么办?孩子都日渐大了,怎还似从前那般,成何体统?
王雨生心内又甜又咸。趿拉着鞋,绯红了脸,兴冲冲扑过去开门。
外面风大雨大,门一开,一个人裹风夹雨地闪将进来,扑进来的风雨让屋内瞬时变得有几分清冷。
王雨生背对着她,正在赶忙阖门,还故意素下脸来:
“你身子骨大好了?小帘怎么没有跟过来?”
说完回头又要习惯性摆出佯怒的模样,却差点被眼前之景骇出了魂。
这漆黑夜里,赫然一个陌生女子,立在大厅当中,烈焰红衣,青丝飘飘,俨然不是苏端端。
“你是……谁人?”王雨生反手摘下了壁上的剑,摘完后才意识到对方只是一个女子,为何自己第一反应如此惊惧戒备?
“翰林莫怕。”来人语声空灵,声调轻盈,嗓音柔和清甜,不似鬼灵妖怪:
“我不过是过路的行人,屋外雨大,权且暂避风雨。风雨一停,便会自行离去!”
王雨生瞪大眼睛,不解道:“男女授受不亲!你避风雨,自然有门童应门,怎会由着你闯到我的内院来!”
来人一时语塞,是啊,避风雨自然是在堂下,怎会到人家内院来?
“来人!义松!”王雨生脱口喊道。见无人及时应声,又转而问道:
“你是哪个院子的女侍?若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就大可不必了!少夫人虽是年轻,但断不会轻饶了你!”雨生侧身,并不直视对方。
“王翰林果然正人君子,危言危行!”女子粲然一笑,伸手取下了头上的斗笠,然后负手肃立,隐约觉知她仪态端方,风范卓伦,绝然不是什么普通女侍。
“听你说话,也是有几分见识的人,自己回去吧!要不然,我让义松领你去见管家大人!”
“我,”女子语气迟迟,似有难言之隐:“我走投无路,不知可否商量一二!”
“我和你素昧平生,有甚商量!”王雨生实在是和其他女性说话不多,转身急喊:
“义松,义松!”
女子含笑不语,由着他慌张。
一会儿工夫,义松从下房听声推门进来,却径自往床边走,边走边对着床上喊:
“少爷,你梦魇了吗?”
王雨生寻声望去,一屁股差点跌坐在地上,自己不正好好地侧躺在卧榻上吗?只不过蹙着眉头,手脚蹭磨,喃喃出声,一副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
女子说:“王翰林,你只要慢慢静下来,我就告诉你事情原委。”
王雨生本不想听她胡言乱语,却发现义松根本没有听见这个女子的说话声,也没有回头,只是到桌边去倒了一杯茶水,安放在床边,守着床上的他呆了一会儿,见没有其他吩咐,就阖上门退了出去。
义松一出门,加上夜深风冷,一点莫名的诡异气息在王雨生的心头升了起来。
不过王雨生好歹也是进士出身,阳气旺相,本不该怕着什么狐媚鬼怪,渐渐心定了下来,就由着义松出去了。
待义松阖上门出去后,外面风雨声小了一些。
女子坐了下来,说道:“王翰林,可还想知道我是谁?”
王雨生也没了办法,只好说:“你自便吧。”
女子喝了那盏茶,说道:“我呢,不过一时求告无门,逃遁在此。”
王雨生听了,眉头一皱:“你是……哪家的家奴?”
“家奴?”女子略一思索,点头:“嗯,也应该算是家奴吧!”
“谁家?我虽乃区区之辈,自认也是敢为你做主的!”王雨生天生正直有仁心,一听她是个走投无路的下等人,便有几分当真。
“我是天上佛祖身边的……使婢!仙女吧,你们凡人,这样听得懂一些。”
王雨生哑然失笑,尚未听过有人自比仙女的?不过这话倒是惹得他掉转了身子,仔细去看这名夜闯书房的陌生女子。
这一看,突然就失神。
明眸皓齿,容色婉媚,灼灼华光,在暗夜中都是明艳不可方物。
比之端端,远胜百倍!
王雨生心中涌出一股对端端的歉疚,只是那念头如同一股火苗,怎么都熄不下去。
红衣女子说:“我的事呢,不需要你相信,只需你此刻听着就好。”
“你……说。”王雨生较之洞房那日还要拘谨。
“我本是无罪,却是不告主人,私自逃下天庭。任是三界都逗留不得。唯有凡人的梦境,可以借以避难。”
“无罪却逃?”王雨生好生好奇,“那明日你又逃到谁人的梦里?”
“我只会在你的梦里,这就是我要和你实话实说的原因。”
“为什么?”王雨生大奇,单单挑了自己?
“一,一旦雷雨,我必是需要躲避;而你的梦非常特别,雨夜才做,正好容我。”
王雨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点头。自小他就有这个怪癖,雨夜一定是无法安眠,各种鲜怪奇事都会入梦,只是平日却从无半点不妥。二十余年次次如此。
父亲说是因为他乃雨夜所生之故,甚或跟自己雨生的名字也有关系。
“二则,你和你的父亲一样,亦是文曲星转世,自有一番气度!你的梦里最为澄澈干净。梦中从无闲杂人等,我自是安全稳妥。如今,唯一的世俗之情,也只有关于你的夫人——苏端端,我说的对吗?”
王雨生脸上又是一红,倒不是对方谬赞他是文曲星转世,而是那帮促狭兄弟听见了,他梦中唯有一个女子,还是自己的孩子他娘,自是要笑话自己的见识短浅的。尤其是被那个浪荡鬼张月崂听见,更是会嗤笑不已。
“你放心,我不会扰你二人,你愿意如何我都会视而不见,我只在梦境,像一粒尘埃,你完全可以当我不存在。”
“那怎么可能,这多不……”
“不方便?你明日就不会记得我,但是却会放下心来,不会没来由的吓着。我今天只是来和你知会一声,你照样做你的梦,根本记不得我。”
隔窗啼晓,外面风停雨住。女子水袖一拂,匆匆往王雨生的眉宇间送了一缕仙气,亦不逗留,门无开阖,人却飘然不见。
王雨生大喊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屋外晨光熹微,天空已然放晴。雨生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却真的记不起来什么,怅然若失。
身乏体困,神思恍惚,来不及睡一个回笼,匆匆赶往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