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诰
志心皈命礼,团圆月下,相思树底,订婚殿中。执掌天下之婚牍,维系千里之姻缘。慈眉一点,有情人终成眷属。红绳一牵,逃不过三世宿缘。拄杖巾囊,奔波于烟雾云霞间。童颜鹤发,超脱于爱恨情仇外。大圣大慈,大仁大愿。牵缘引线,月下老者。合婚联姻,正缘尊神。
皎皎月华之下,一个粉衣翩跹、身长玉立的少年郎正一字一句地背着书稿,打眼看去,那番神采丰华,甚是让人倾心失神!
小小年纪,想来月老殿中的仙童是也!
只等他回过头来,却是让人惊讶的桀骜不羁!天地恍惚不在眼中,猜来断断不是月老殿中的普通童子哦!
真正的侍童慕梨子正在一旁勉力监督,拿着一款软鞭在那儿狐假虎威。
“爷,您就长点心吧,我一介木石都要背得出了!”这位仙童听得乏了,居然打着呵欠喊起来。
“来,来,你来!”少年凌厉着声音,将手中云丝锞成的宝诰漫天一扔,作势要打。
“小的可不敢!”慕梨子胆肥,居然不以为然,嘻嘻笑着,捡起扔在地上的宝诰,又强塞回他少主儿的怀里。
那少年不仅抖擞着怀抱不肯接回,剑眉一挑,扬手向外一递,只听“嗖”的一声,偌大广袖之中,飞出一根细若悬丝之物,直奔慕梨而来。
那慕梨子吓得抱头鼠窜,殊料还是躲闪不及,顿时中招。那根袖中飞出的红线绳子,狠狠地绞索在他的脚踝之上,当下吃痛,后脚跟不及前脚,一刻就摔了个猪脸肿!
那粉衣少年终于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又奶又清,甚是开怀!
“主儿,绕了小的,您的‘系红尘’勒得我好痛啊!”慕梨子哀哀示弱。
“活该!让你嗤笑!”少年见他哀求,脸上的严峻神色顿时收了,转而露出一点年少的俏皮,嘴上笑骂着,手上立刻停了。瓷光净白的脸上,因为一时开心,红晕泛泛,又甜又可。
“您可别后悔!这红线第一趟,就系在小的脚上,莫不是日后主儿要娶了我这样一根梨园青藤不成!”
“嘁。”少年轻哼,“娶你?你做梦!我堂堂大仙,岂会娶你一个小小侍童!”
“那是,姻缘训诫上说得好——‘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嘛!”
看来这少主儿的书背了不少时日,连手下人都能一起背诵了!
不过这个慕梨子,见少主儿一会儿就火气全无,顿时骨头轻得没有二两重,大着胆子揶揄自己的主子说:
“谁让您去当这个劳什子,只会系根红绳,官阶连弼马温都不如,还指望着能娶着哪位绝世仙姝呢!”
眼见这刚刚平息下来的少年,又被他激惹得耳根儿窜红,真的发起了脾气。一个小小侍童都不齿于干这点闲事,我一个堂堂大仙,居然被罚至如此,那个小尼姑,真是功不可没哈!别让我找到你,否则一定打死你!
“其实,哎哎主儿,其实这个位子也没有什么坐不得的,就是……”慕梨子话说了一半,仿佛怕少年哥儿会生气似的,又故意吞了一半。
“就是什么?”小小少年郎鼓起眼睛。
“快说!”
“就是慈眉一点,童颜鹤发啊。”啊哈哈哈哈。
“什么意思!”眼见这位少主被他激惹起来的真气已经再次运转周身了。
哈哈哈,慕梨子豁出命一般,边说边笑边逃:
“核桃脸,抬头纹,豁牙瘪嘴……您的泥塑木身怕是全天下都一副糟老头子的样儿啊!”
“过来,过来过来!”少年连声喊叫,小脾气儿暴跳着,狠狠嚷道:
“看我不打断你的根!”一脚踩在雪白宝诰上,纵身就追了出去。
……
“哎呀,主儿,真的断了!”殿外传来慕梨子一阵哀嚎。
主仆二人每日都少不了这样一顿追摸盘打,整个霁寒宵日日都是如此吵嚷,热闹非凡。
世间凡人大都以为,天下有缘人的牵线红娘是月老月仙儿。传说中,本尊童颜鹤发,衣袂飘飘,热心和善,有求必应,广度天下有情人;而自己却是超脱于爱恨情仇之外,傲然笑看滚滚红尘……
这,这怎么可能呢!天下几时有过这样顺理成章想当然的事情呀!
瞧见没有,月老不过是个小年轻,呶呶,就是刚才追出去那个:
幼齿童颜,不足弱冠的小小少年!
近望远瞧,少年颜面,唇红齿白,却是银发及腰,贵不可言!加之素日里摇着一柄剔透琉璃扇,更衬其龙章凤姿,仙凡绝品!
而此扇一旦展开,便是月华灼灼,清晰可见人影,天上人间花月之事,都可窥见,是为天上珍品法器——花月宝鉴!
其天性也是情根深种,正是三千年来惹下无数宗冤香碎玉的张月崂是也!
月老俗家本姓张,乃天下大姓。为什么说天下大姓呢,因为玉帝也是这个姓氏啊。
张月崂是玉帝最疼爱的弟弟——紫金仙人唯一的孩子,弟弟远去之后,一直蒙他亲自照拂,养得不知道有多么的任性骄傲!
这张月崂,有事的时候,自小脾气来了便有十二分的骄纵任性惹人气恼;无事的时候吧,又是谁都生不起气来,眉眼间笑意盈盈,很是可爱跳脱,机灵有趣;不怪玉帝心喜,和一众仙人也甚是相合。于是天庭之上,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没有他得罪不得的人!
连玉帝自己的三个儿子,也不在话下。功夫好的惯着他;功夫不行的,那就都由着他踩在脚下,甚是嚣张!好在这三个哥哥与他都是莲筋带骨的,从来没人与他计较,只是一个自诩玉帝庶出的儿子——隆庆,为人乖戾,偶尔会背后找他一点小刺头,其他倒都还不敢。
话说他本名月崂,乃是月光普照崂山,人世间最多仙人飞升那一天夜晚所生,故为此名。
是日夜晚,通天皎洁,彻夜莹光,仙气缕缕,见者飞升,乃求仙之人的泼天吉日。
只因着他是那一日所生,众仙都以他为万般祥瑞之身。每日天庭之上,众人都对他爱护有加,甚至是几分忌惮。
忌惮之处呢,便是这小小少年,脱胎之日起,便有一项非凡的本领。
“龙杖、凤仪收好了吗?”
“收好了。”
“千万不要给月崂上仙看见,远远的也不行。”
“知道的。”
玉帝的龙杖,王母的凤仪,是天庭重器,拿出来便可威慑天下,为何偏不能给月崂看见?
只因张月崂虽然灵力低微,却天赋异禀,能参透天庭之上所有法器的秘语,易的只需一眼,难的最多看个三五日,就全都能够给你使出来。
这不,龙杖凤仪全都使劲藏着,从未敢给他看过呢!万一被他破解,天上地下不得乱做一团啊!
好在这少年看上去无甚野心,只爱流连花丛,还没做出毁天灭地的错事。
只是小小年纪却种种风流,到处招惹留情,每次都是闹得鸡飞狗跳,不是这个仙苑的公主被罚,便是那个香苑的仙使被贬!情债累累,罄竹难书!
最后终于闯下大祸。
他居然毛了胆子闹到佛祖跟前,沾惹了一个司眠女史,名唤星离者。也便是被他轻薄喊做小尼姑的那位。
传闻这名佛门女史因往日颇得佛祖垂怜,也是惯常的娇惯女儿心思,因他撩拨得紧,女史动心却没能忍性,居然也是着道,与他两下交好,一时蜜里调油,桃花盛开。
怎奈他本无定性,又被听闻继续与其他各苑的仙姝美人嬉戏如常,最终一朝酒醉,与人厮混于月下,被那孔星离撞个正着,顿时二人闹了个分崩离析。
“张月崂,你——永远不许踏足我通月小筑!”
“哼!这天庭之上,我还不知道有哪个地方,是我不能去的!”
二人说尽气话,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最后那孔星离争他不过,留了一句话,转身就隐了。这一隐,居然天上地下,遍寻不得!
那日正巧王母蟠桃宴众仙朝拜、天门大开的日子,她这一隐,固然逃去了佛祖重重责罚,众仙狠狠嘲笑,但是于自己更是羞辱加心,对张月崂,也是一个天大的打击!他一口咬定:
“我根本没有和她人鬼混!”
“我对她一心一意,她却如此逼人!”
小月崂既火大,又委屈。自从撩了她孔星离之后,便仙姝不染,不知道错过多少漂漂亮亮的姐姐妹妹,她居然就凭门外浅浅一瞥,来跟自己较真!
不就是那日衣服没穿好嘛!
于是,上天入地寻找!多番没有找到,难受起来,嘴上更是恨恨不已,一时间,全天庭都知道这个小爷天天茶饭不思在记挂什么了!
众位仙家都很开心,人情寥落的仙廷之上,很久没有看见这样吃一鼻子灰的事情了!尤其是大情圣张月崂吃这一遭:
“听说了吗?那张月崂被人给甩啦!”
“听说啦!那屁孩儿,整日搁家哭呢!”
“不止哦,每天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可怜呢!”
“遭报应了怕不是,哈哈哈哈哈!”
不仅如此,几位素来与他交好玩耍的仙友,都是日日探访,仿佛很是喜欢看他丧气的小脸。闹了几日门庭若市,慕梨子都识出这些仙儿的野趣,干脆闭门谢客,让他们也碰一鼻子灰走人。
“看我不捏碎她!”张月崂气血加心,青筋暴跳,一手捏住慕梨子,痛得他叽哇乱叫。
“别拿我撒气啊!玉帝唤你去跟前呢!”
“不去!”
“佛祖在呢!”
一提佛祖,玉帝都要发憷,他张月崂可不也得蔫了。
“怎么的,来问我要人吗?我还想问他怎么教的徒弟呢!让小爷我劳心伤神的!”
嘴上咋呼,小腿儿却迈得飞快,不敢耽误。
佛祖为何过问呢!原来,那位孔星离姑娘消隐之时,无意带走了佛祖的一颗安魂珠,佛祖本想私心放了这个心碎的小仙子,随她去凡尘过活。无奈安魂珠是众神安神守魄至宝,只好责人认真寻找。
佛祖异常偏袒这个孔星离,天庭尽人皆知,却又都不明了个中缘由。
包括此刻,大家都以为孔星离此举伤了佛家颜面的时候,佛祖此刻心内却并不责怪。
“玉帝,这事怪不得我,她私自下凡,又不是我调唆的。”张月崂自认实话实说。
“是啊是啊,我听说,星使是独自下界,事先无人听闻啊。”玉帝护短。
“对嘛,要罚也要罚她,与我何干?”月崂一听玉帝站自己这边,声音微微大了一点。
“她既无佛祖差遣,又无下界尘缘,好端端被逼下界,怎不是为你?”那佛祖身边铁塔一般矗立的摩伽使者,开声便如雷公,好不胆大!
“是为了你吗?”玉帝跟了一句,眼神一递,只需这小子机灵,一口否定,佛祖便无话可说。感情的事,你情我愿,旁人说不着什么,最方便扯赖。
但张月崂却不这么想,这位放纵惯了的小爷,非常享受那种女孩子们为他要死要活的乐趣,怎会为了不可能加到自己身上的处罚而屑于狡辩呢,于是鬼使神差地就答了一句:
“是。”
“佛祖,他承认了!”摩伽沉着嗓子,抢在玉帝前面,回了佛祖。
“此子骄纵天真,不如罚他凡尘入职,看尽世间情愫,也好明白自身罪孽!”佛祖缓缓开言。这是要扔他入凡间受尽磋磨啊!
“啊?凡间?”习惯了护犊子玉帝顿时语塞,那小子怎么遭得住凡间的诱惑与苦楚?
见他迟疑,佛祖眼睛一横。
王母立刻接过话茬:
“有样没样,看看世上。历来上仙都是要下凡间历练历练的!皇侄本性纯素,不下凡间游走一番,必是飞升受限,影响修为!”
意思是,让他去凡间,见识见识人间的颜色,收收他的性子。
佛祖颜面一悦,微微点头。
王母这女人当场倒戈,倒不是为了阿谀佛祖,只是因她平日最是不爱这个小侄子!
儿子们为他在玉帝面前受尽委屈不说,他还数次撺掇玉帝到各处香苑流连,天庭几乎成了他张月崂一人的天庭,连偏僻的广寒宫都寻了过去,什么桂花簪啊,兔毛笔啊,通通带了来送给了玉帝,玉帝经常是睹物而笑,神思恍惚,在众仙面前,丢尽她这个王母的人!
故而此刻,玉帝越是袒护月崂,王母就越要趁佛祖在场,井中下石。
见佛祖当下颔首,玉帝就知道自己被堵了后路,气得胡子吹起来。此时那个叫隆庆的侍子,赶紧给他找了个折中的法子:
“反正崂儿寻人不着,茶饭不思,日日不务正业,干脆就让他管了天下姻缘做个月老!”
月老?虽说是一个没什么法力的大仙,但张月崂一个三千年的屁孩儿如何胜任?
“要让这小子看尽自己的荒唐,无外乎就是看清人间情爱,让他领了这个差事也顺了佛祖的建议;另外这个差事可以天上人间自由上下,既能如王母所说得到历练,又不至于让他日日贬在凡间受苦回不了天庭,让人牵肠挂肚,不知父皇认为可否?”
一番话悄悄说给玉帝听了,顾得三方周全,谁也不方便撕破脸提其他意思。玉帝听了,心里默许,主动示好:
“佛祖,那您的意思呢?”
佛祖略一思忖:
“张家月崂,你自己说呢?”
“月崂愿意下界,主司姻缘。若是有缘得见,月崂必定诚心请司眠星使回佛祖座前,请佛祖放心。”张月崂看准佛祖脸上的意思,赶紧应承。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说会诚心请司眠星使回来,佛祖居然也不再深究,带了摩伽使者离去。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个小小少年便被安在了这么一个老么拔插的位子上。
至于他能否胜任,玉帝心里也是一阵叹息:
人间的姻缘,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若懂顺其自然,说来这也就是天上的一个闲职,也好任他打发时光,不再垂头丧气。
“你若连这个都消受不了,那我这个当伯伯的,也只能任你由佛祖拿了去,好好磋磨了!”玉帝一边训诫一边摇头。
“那不省得你再替他张罗,收尾。因了他,你的威望都大不如前了!”王母加了一句。
这几句话,张月崂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只在一边心喜。反正他下界找人的心还没有死,正好假公济私!
“伯父伯母眼见孩儿去凡间受苦?姻缘是大事,办砸了可又要怪罪孩儿了!”这边还是要卖个乖的。
“不怪不怪!左右不过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是什么难事,你就乖乖的去吧!”
玉帝想着这事在佛祖那儿已经是铁板钉钉,只有撑起脸来吩咐了几句。
“崂儿领命。”张月崂脸上不甘不愿,心中狂喜——孔星离,我来了!你死定了!他以为自己的小心思只有自己知道。
却不知道玉帝等人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
只是一边是佛祖怒目而视,一边是心中亲弟弟远远的牵挂。
他也只有一声叹息:
我的儿,你就乖觉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