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从故乡来,酒桌上,我跟小林说,让麦芒下次跟你一道来玩玩。小林看了我一半天,你还不知道啊?我说,知道什么呢?他说,麦芒去年死了。我大吃一惊,我说,不可能!他去年上半年去大连打工还来我这里借的路费。小林说,不错啊,是去年腊月死的,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跟你开玩笑。
我所知道的麦芒,是我儿时的伙伴,家境贫穷,但自尊刚强。为人怎样?打个比方说,说好去年下半年还我钱,到时间他砸锅卖铁都会践诺的。可是,到了时间却没来,这与他性格不符。也让我隐隐不安。不是惦记那千把块钱,只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烟圈一圈圈扩散,小林说着麦芒的事。去年春天,麦芒跟着工头曹强去大连做瓦工。麦芒的妻子和母亲都是“药罐子”,家里常年缺钱。到了年关,妻子病了,这时听说工头从甲方领回了工钱,麦芒准备提前把工钱支取了。这么一想,就出了大事。
麦芒到了曹强房间,曹强不在。麦芒在曹强房间等了大概七八分钟未果,就关门走人。等到曹强回来,发现被子底下的装钱的黑皮包里两万元工人工资被换成卫生纸。这天上午只有麦芒一人去了他房间,于是,麦芒顺理成章地进了派出所。
几天后,麦芒才被曹强保了出来。被保出来的麦芒精神状态完全变了。见了人就想解释一番,估计那状态就像祥林嫂。民工们被减了工资,窝的火正没处撒,这当口,谁还听他辩白。话没说完,就被人恶狠狠地打断:“你跟我说有个X用啊,我又不是警察。”
“后来就出事了。”小林沙哑着嗓子说。回家过年的时候,麦芒上了船,麦芒走到船舷边,很快就有人看见一个人落水了,像折翅的鸟儿一头栽到水里。当时,曹强和一群民工也在船甲板,他们说麦芒是不慎落入水中。
绝对不可能,每个船舷边都有护栏。这点常识连我都知道。我一捶桌子,一桌子碗碟悲愤地叮当作响。我说,我可以相信任何人偷了曹强的钱,但麦芒不可能!绝对没有可能!
事实已经证实了。小林说,麦芒确实没偷。而是曹强自己做的案,目的想少发工资。小林看着窗户,一只飞虫想从窗户飞出去,又“当”地一声撞在玻璃上而落地。小林接着说,今年春天曹强因贿赂案被抓,自己招供的。但他说他未必一定要害麦芒,那天上午谁撞上谁倒霉。而这些年的灾难,又恰恰一刻不停地访问着麦芒。
我问小林,当时怎么就没人怀疑曹强而指定麦芒?小林说,你想啊,曹强多有钱,最不缺钱的就是曹强,而麦芒又恰恰是最穷最缺钱的。我无语,走到窗前,怔怔地看着窗外,这世间,有些人并不清白,但一点财富撑着他,让他体面得像个人;有些本身清白的人,却需要用死来证实自己的清白。就像这落地的飞虫,只是心怀飞到窗外的小小愿望,竟要丧命于透明的障碍。
“至少麦芒家的人可以告曹强?”“告什么告啊?”小林说,今年春天曹强就被“活动”出来了,现在麦芒十五岁的儿子又跟着曹强做瓦工了,曹强承诺可以多给点工资。
每次纯净水送过来,这位师傅都匆匆忙忙。鞋子在门外脱下来,穿着袜子,绕过过道,进客厅,再到饮水机旁边。我让他穿上拖鞋,他说,没时间,再说地板上很干净。
一次,我请他抽支烟,坐一会儿。他感激地冲我笑笑,他说他下岗了,到纯净水公司承包了我们这个小区送纯净水的业务。生活还过得去,就是忙,就是累。我说,我们都是在苦弱中挣扎,只不过用不同的方式。他听了,得到安慰似地笑笑。
星期天,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位师傅扛着水进来。儿子用手扇着鼻子,嗯,有一股气味。我对儿子眨眨眼,示意他别往下说。这小子不肯罢休:你没闻到啊?一股浓烈的气味。
怒火中烧,我伸手就打。不料,这小子揭竿而起,打我干吗?就是臭,臭脚臭袜子的臭。我一下子呆住了,尴尬地止住了手。但心里还存着侥幸,希望走到门边的师傅没注意也没听见。可是,他站住了,扭过头来,满脸通红,歉疚地说,别怪孩子,都是我没注意。
夜里,我跟孩子说,儿子,这次我真的不能原谅你,这位送纯净水的师傅,也有一和你一般大在学校读书的孩子,他将一桶水送到这里,爬上五楼,一桶水只赚一块钱,流了多少汗?儿子很委屈,我只说臭又没说其他的你却要打我?许多事,许多心情,他这个年龄,显然不懂。
再来的时候,这位师傅不再是脱了鞋,径直走进来。他在门外窸窸窣窣弄了好长时间。进了客厅,——脚上套了两只绿色的、类似塑料袋的鞋套。一种无法言说的尴尬,在彼此间心照不宣。我劝他无须这样细心,他笑一笑,服务总是讲究质量的。然后匆匆地干活,匆匆地走。那双绿色的鞋套,一直让我不安。
门边有个位置!坐在沙发上抽烟,我忽然产生灵感。于是,和儿子把饮水机安置到这个地方。这样不要套什么鞋套,站在门槛一伸胳膊就可以换水。一次次地来,他好像没有在意饮水机位置的变化。我不希望他体察到我的用心,这点小小的方便,还需要别人在意么?
几天前,在小区散步。楼上的一位老人喊住了我,打量了我好半天,好人!一声惊叹吓了我一跳,为什么啊?大爷!老人说,送水的那位师傅见人就讲,你为了让他方便,把饮水机移到门边,让家里人进门出门都不方便。我脸一红,那点微不足道的方便,竟然被郑重地提起。
老人说,谁家的门边没有位置?再小的事,也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在心里给别人留个位置。
户主说,你这种人最适合到菜市场买菜。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多到菜市场看看绿色对你的视力有好处。我觉得这种说法比蔬菜还新鲜。
游走菜市场十余载,买菜我并不专业。在东头靠近出口的一个摊位,我匆匆买了就走。菜市场的路面又脏又湿,而我多少有些洁癖,这地方我一刻也不愿多呆。
摊主是个朴实的中年汉子。秤完菜,在我临走时,他一根一根,数上三根小葱,硬要塞给我。有点投桃报李的意思。他说,挺香挺香的,切碎放汤里。又说,你总是不还价,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有时,我走远了,他追过来,将三根小葱插在我装菜的塑料袋上。三根小葱团结在一起,随风招摇,像小姑娘的翘天小辫。在人流如织的菜市场,两个男人为三根小葱拉拉扯扯,让我觉得很难为情。他显然不知道我的感受,每次,都挥舞着有力的手,执着而坚定地将我制服。
我估计,对于我不还价,他很费解。一次,他忍不住问,别人都还价,你怎么就不还?另一次,他转弯抹角,你心痛我们穷人,像你这样的有钱人,有的小气得骇人。我郑重声明,我不是有钱人,不还价也不是为了施舍或者行善,而是不愿为几毛钱浪费时间,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仍然不信,还是依照惯例。直到最后一次,我郑重其事地恳求他。当他坚持时,我比他更坚决。最后双方都很尴尬。他说,就算我送你点礼,不行啊?我的意思也是真诚的,我赚起钱来毕竟比你容易得多。
几天后,他的摊位空了。我问旁边的一位大婶。大婶说,他也忒可怜,他家里有个脑瘫的儿子,一家人靠他一个菜摊为生,葱一根根地数,钱一分分掰开来用。这不,又带儿子到合肥瞧病去了,听说合肥那么大的城市都医不好他儿子的病,你不要他葱是对的。
恰恰,我觉得我错了。我应该欣然接受他的三根葱。三根葱,是最轻的礼物。但每一根,对他来说都有份量。我在揣测,他为了每次送我三根葱,经过了多长时间的考虑?内心又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取舍?它送出的过程伴随着多大的热忱?
这世上,最轻的礼物,往往需要最热忱的心和手去接纳。
上班走过一处工地,总觉得身后有一份微笑追随着我。我以为这是幻觉。后来,看见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小民工,他的表情让我感到陌生,视乎有有点熟悉。见我在看他,他快乐地一闪。我想,这可能就是“微笑”的根源。
一天下午,我回家时,一只土筐放在路中心。他走过来,飞起一脚,把土筐踢出足有三丈开外。边踢边骂,有些人做事就这么差劲,像我从来不把土筐放在路中间。语气中,有些自豪感。我走过去,回头冲他笑笑,他快乐地一闪。
最近几天,一直阴雨连绵。工地边的路,积了一洼水。站在这洼水边,我有点为难,不知道怎么走过去。
小伙子走过来,怀抱一抱红砖头。一块一块放在积水中,用自己的脚步量一量,一共放了六块。砖头放好后,人走回来,从我这个位置出发,踏着红砖头走过去。然后扭过头,示意我过去。
走过去,鞋都未湿。我心存感激,递给他一支烟。他低头看看烟的牌子,咦,中华的,想抽未抽,顺手他把它夹到了耳后。我心里有个疑问,这次正好问他,你怎么对我这样
他有些羞涩,又有些热切。嗫嚅了半晌,突兀一句——我拿你当亲人嘞!始料未及,我吃了一惊。这句话份量太重了,我不知道如何去承担。非亲非故,彼此又不认识,他怎么就拿我当亲人呢?
你忘啦?他提醒我,去年下半年有一天,我靠在脚手架前吃饭,你冲着我笑,而且还停下来冲着我笑,城人里从来都不对我笑。我努力地回忆,想起来了。是的,当时我看他用两个筷子,串起八个大馍,每个大馍足有二两。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好的食欲和食量,估计我当时是停下脚步来欣赏的,更多的是把微笑献给了大馍。
我很惭愧。一个差池的微笑,竟赚得了他“亲人”的认同和图报。只好以后弥补了,我说,兄弟,以后有空去我家玩,我家书多。他顿时眼睛一亮,你家可有《天龙八部》?
在这个城市漂泊,我终于认下了一位真心的兄弟。
兄弟,兄弟,我们握着彼此的手,快乐地大笑着。整个工地的人,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
接到儿子班主任的电话。说我儿子忽然生了病,现在已在她办公室,让我把他接回家。我吓得不轻。急急忙忙去儿子所在的学校。办公楼里,上上下下我跑了几个来回,也没找着。我急得满头大汗。在一楼的办公室,我询问一位刚下课的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