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是“厌恶人类”(1)者的洛克伍德,认为呼啸山庄“是一个完美的天堂”(1),觉得他和山庄的主人希斯克利夫就是“分享这荒凉景色合适的一对”(1)。他的肉眼告诉他希斯克利夫是“一个顶呱呱的汉子”(1),“像一位绅士”(4),是他想象中的浪漫英雄,而长着“一张极为精巧的小脸”(10),隐蔽在屋子暗处的那位姑娘,也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浪漫女主人。他的这些先入之见,随着读者陪伴他一步步深入山庄,而逐渐变得模糊不定,甚至虚无缥缈,直至彻底被粉碎。然而这位来自城里的文明人,傲慢地对待着眼前的一切。当他再次造访山庄时,他企图和自认为是“和蔼可亲”(10)的浪漫女主人搭讪,却吃了闭门羹,但文明人对地处北方偏远之地的约克郡,有着极强的优越感。离开南方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山庄,他觉得自己的“优秀品质”会帮助他克服对这里的无知,会安全驾驭自己的理智,所以在他的愿望未能得到满足时,仍不愿就此认输。为了讨好女主人,他指着一堆放在靠垫上看不清的、像猫一样的东西说道:“哦,您喜欢的是在这堆里吗?”(10)原以为是“和蔼可亲”的女主人却轻蔑地回应道:“谁会爱那些东西才怪呢”。(10)原来他误把一堆死兔子当成了一窝活猫。但上流社会的熏陶使他很快就恢复了理智,自觉和内省让他开始承认自己当初心目中的“浪漫英雄”,也是有其“真正的恶劣本性”(12),他不愿再称希斯克利夫为“一流的人物”(12)。虽然一时的冲动让他的理智偏离了一点点正确的航线,但这位“高尚”的南方人仍不时地要为自己开脱道:“他们总不至于每天都这样闷闷不乐、沉默不语地坐着吧;而且不管他们脾气有多么坏,也不可能每天都带愠色吧。”(12)不管此刻这位客居者如何自我安慰,现在“至少他不是一个感知可信的人”。带有偏见的洛克伍德坚信自己的理智,但很快就发现刚才的女主人并不是山庄主人希斯克利夫的太太,而那位“粗野的年轻人”(12)也不是希斯克利夫的儿子,最后他不得不再次为自己错误的情绪化判断推卸责任道:“我开始感到自己在这个愉快的家庭圈子里实在是多余。那种精神上的抑郁气氛不止是抵消,而且远远压倒了我周围明亮的物质上的舒适。我决心在第三次来这屋子里要格外小心。”(15)不错,此时洛克伍德的理智与情感的纠结犹如他身旁窗前那令人伤心的场景:“天空和山野混杂在一团凛冽的寒风和令人窒息的大雪中”(15),而他的理智就如同被大雪掩埋的沼泽地,随时会使人迷失方向,甚至掉进陷坑里。在他迷茫的内心深处,他意识到了自己步入的地方不能用世人的“常规理性”去对待。就在他要离开这“危险”的境地时,随后发生的一切又再次使他“脆弱”的情感遭到了致命的打击。铺天盖地的大雪让他逗留在了山庄里过夜,他对希斯克利夫为自己预备的房间的怪癖想法——“从来没有心甘情愿让人在里面住过”(21),感到万分不解。原本在山庄受尽了侮辱、把文明人的面子丢尽了的洛克伍德,在仆人齐拉的带领下,住进了为他预备的那间偏僻的房间。他锁好门,躺在了一个大橡木箱子样式的卧榻里。情绪十分愤怒的洛克伍德,已彻底把自己埋进了山庄的最黑暗处,满腹的怨恨只能在梦中寻找发泄口。梦中在老仆人约瑟夫的引导下踏上了回家的路,但他很快发现他们走错了方向,来到了吉默顿的一个小教堂。他此刻犹如意大利《神曲》(Divine Comedy,1307-1321)中维吉尔引导着但丁那样,正在超越人间的地狱。布道者杰伯斯·布兰德罕的经文让他心烦意乱,直至狂怒咆哮。他原本想让圣徒们把杰伯斯从圣坛上拉下来,但全体圣徒们却拿起拐杖冲向了他,在一片混战中,本来想打在他身上的拳头却颇为讽刺地打在了别人的脑袋上。这里女作家艾米莉告诫世人,想要获得理性的真理,人人都要净化自身那些情感因素,否则将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朝圣的拐杖击碎了固有的理性,但傲慢的洛克伍德仍不甘心这样的“失败”,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他决心冒险到底。情感终于占了上风。这样,梦中的一片混战声渐渐演变成了窗外枞树枝对玻璃的敲打声。声音那头的树枝也慢慢地变成了“一只冰凉的手”(28),他抓住它,“把它的手腕拉过来放在打碎的窗玻璃上,一左一右来回地锯,直到血流下来浸湿了床单”(29)。他背弃了自己的诺言,抽回了他的手,原本承诺放它进来,却又迅速用书堵住了窗洞,但它那“令人心碎的哀求”(29),使他不得不在极度的恐惧中死命地叫喊。的确,“《呼啸山庄》中的鬼魂是超凡的,能引起强烈的情感”。后来受到噪声干扰的希斯克利夫冲向了洛克伍德的床边,对着窗口不停地呼喊着凯瑟琳的名字。在“这一英国文学中最为令人激动的一页”里,女作家在暗示世人,维多利亚的绅士在他的现实生活中缺少理智,在他的缥缈梦幻中没有情感。这场梦魇“是意识感知和非意识感知的合成”,此刻人类理性的盲点被剥得赤裸裸。读者开始对这位前个暑期在和一个少女的“爱情”失意中,为自己赢得了“冷酷无情的名声”(5)的局外人所表现出的怯懦而又残忍,变得厌烦起来。但“文明人”洛克伍德把这场理智和情感的大战仍归因于“这倒霉的茶和坏脾气”(25),这时的读者只好将自己的好奇心转移到了小说的女主人公身上。
二
“在一个群体中,人的情感会被挑动起来,高涨到在其他场合很少达到或者从未有过的程度;而对这些涉及的当事人来说,把他们自身毫无保留地交由他们的热情去控制……甚至失去对他们自身个性局限的感知……个人完全丧失了批判能力,最终使自己陷入了同样的情感漩涡中。”当一个人发现自己陷入了理智和情感的纠结中时,实际上进行的东西远远不同于表面上出现的东西,甚至于这种表面部分也是自我欺骗的产物的时候,他就不可能保持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完整性了。当人们凭情感冲动下结论,凭意志驱动去行事时,就会产生人类理性的盲点。毫无疑问,女主人公凯瑟琳就走进了这样的盲点,私人情感使她的理智逐渐偏离正确轨道,自负偏执使她得出的结论和事实着实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