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婴儿哈里顿也难免身处险境。喝醉酒的辛德雷第一本能的反应就是要杀死他——自己的孩子哈里顿,多亏丁耐莉及时保护,啥里顿才幸免于难。有一次希斯克利夫碰巧救起了从栏杆上掉下的小哈里顿,但希斯克利夫很快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深感懊恼,“如果天黑的话……他会在台阶上砸碎哈里顿的脑袋来弥补自己的过错”。(95)后来,希斯克利夫果然一直被一种难以压制的欲望所支配:扭曲哈里顿的人性。他曾把小哈里顿高高举起后又放在桌子上说道:“我们来看看,要是让同样的狂风去吹它,这棵树会不会像另一棵树一样长得弯弯曲曲的!”(244)而丁耐莉认为,只要不是过分地阻碍哈里顿的发育,小哈里顿那块“肥沃的土地”(256)或许是能够“结出丰硕的成果的”(256)。可见,先天有很好素质的人的性格是在成年累月的精神摧残下养成,如果不能健康发展的,只能变形扭曲。
就在小哈里顿竭尽全力、苟且偷生之际,小林顿也正在被其父希斯克利夫折磨得奄奄一息。希斯克利夫要杀死小林顿的欲望强烈至极、势不可挡。希斯克利夫曾对丁耐莉说:“如果让我生在一个法律没有那么严格,风尚没有那么文雅的地方,我一定会把这两位(小林顿和小凯蒂)来个慢慢的活体解剖,作为晚上的消遣。”(352)
甚至在有文明气息的画眉田庄,孩子们也终日提心吊胆,唯恐有朝一日被杀死。这里的大人给他们的施舍物飘忽不定,孩子们几乎得不到什么母爱。可怜的小凯蒂一出生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婴儿”(214),“她来到世上最初那几个钟点,就是哭死了,也没有人理会她一丁点”(214);尽管怀孕在身,伊莎贝拉也明显地不喜欢小孩,她曾要求丁耐莉把“可怜的小凯蒂放在一边”(223),“不喜欢看见她”(223);被认为有着善良心肠的画眉田庄年轻主人埃德加,对孩子的憎恶之情更是令人发指,他宁愿杀死自己的女儿,也不愿让她嫁给林顿,正如他所说:“我宁可把她交给上帝,在我死之前把她埋在黄土里。”(335)
另外,艾米莉在《呼啸山庄》里通过描写杀死无助和脆弱的小动物,象征性地将残杀婴儿这一主题思想作了进一步引申。
故事一开始,洛克伍德就在希斯克利夫家中发现了“一堆死兔子”(10);有一次伊莎贝拉撞倒了哈里顿,看见“他当时正在门口的一张椅背上把一窝小狗吊起来”(238);希斯克利夫带领伊莎贝拉逃离田庄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小狗贝尼吊死,以此来向她表明自己是怎样一个毫无理性的恶毒的人;在死神来临之际,神志不清的凯瑟琳回想起了她和希斯克利夫在冬天看到田凫巢的情景,当时“巢里面全是些小骨骼。希斯克利夫在鸟巢上放了一个捕鸟器,大鸟不敢进来了”(159);林顿的嗜好则是“有滋有味地把一只只猫都折磨死,只要你事先替他把猫的牙齿拔掉,把猫的爪子剪掉”(358)。
这种杀死无助小动物的行为也在为许多寓意情形做铺垫。埃德加舍不得离开凯瑟琳,就如同一只猫舍不得“离开一只咬得半死的老鼠或一只吃了一半的鸟”(91);伊莎贝拉在希斯克利夫手里则像“一只冬天公园里的小金丛雀”(132)。还有,辛德雷就像只“上帝在那儿丢下”(139)的“迷途的羔羊”(139),而希斯克利夫则像“一只恶兽”(139),“暗暗徘徊在那只羊与羊栏之间”(139)。
无论是直接描述,还是间接暗示,艾米莉·勃朗特向我们构建了这样一个世界,这里弱小者永远处于危险之中。“在这里,自然界是冷漠的;人类之间充满争夺和竞争;善恶界限已不分明。”
二
在《呼啸山庄》里,当杀婴演绎正酣之时,残忍和暴力也在肆无忌惮地充斥着山庄和田庄。这里的人们对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已熟视无睹。
首先,“拧掐”、“拍打”和“拽拉”无处不在。凯瑟琳叫醒丁耐莉时,不是轻轻地摇醒她,而是拽她的头发弄醒她;丁耐莉听到了“一种用手制止她(凯蒂)那傲慢的舌头的响声”(395);当凯瑟琳第一次在林顿家做客进餐时,“她把食物分给小狗和狐儿,在狐儿吃的时候还捏它的鼻子,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从那迷人的脸庞反射出一丝淡淡的光——使林顿一家人无精打采的眼里燃起生气勃勃的火花”(61);后来凯瑟琳高兴极了,对丁耐莉说:“甚至就连最下贱的东西打我的耳光,我不但会转过脸来让他打另一面,而且会请求原谅”(128)。
其次,被“割”或被“戳”而引起的痛苦,正在山庄和田庄演绎着许多寓意。丁耐莉说“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肩膀”(164);伊莎贝拉曾经尖叫着,“那尖叫声仿佛是女巫在用烧得通红滚烫的针往她身上扎”(57);当哈里顿羞怯地伸出一只手抚摸凯蒂的一缕卷发时,“他这一抚摸就像一把刀子捅进了她的脖子似的,她猛然转过身来”(388)。
再者,由于受到“窒息”、“哽咽”、“咳嗽”或“扼杀”的威胁,由此引起的痛苦也在山庄和田庄的人们身上发作着。林顿总是处在窒息的边缘,不想让凯蒂吻他是因为担心自己喘不过气来;希斯克利夫威胁凯蒂,若她不安静下来,就要扼死她;在《呼啸山庄》中,一些形容词和动词也会让人窒息:那冬日的落雪铺天盖地,“令人窒息”(15);哈里顿“用一句恶毒的诅咒平息了心中的风暴”(14); 林顿兄妹被“用外套和皮衣裹得严严的”(70),也同样让人感到窒息。
可见,《呼啸山庄》给我们构建了一个充满施虐、暴力的冷酷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大人毫无柔情、仁爱和怜悯之心,小孩为了活命只得向大人开战。在这个世界里,人的正常情感已被彻底倒置:博爱被仇恨所替代,仁慈被残酷所替代,生存唯一的办法就是学会变得暴戾、粗野和叛逆。
三
当人们关注着《呼啸山庄》里的儿童在遭受痛苦和死亡威胁之际,却被这样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事实所震惊:凯瑟琳希望死后能回到童年生活——后来确实实现了这一愿望。华兹华斯曾在《永生颂》中为我们描述了人的精神生命走向退化的宿命性。何以抗拒这一命运,华兹华斯找出了一条精神上的永生之路,即重返童年。对于凯瑟琳的早死丁耐莉虽然很悲伤,但她在向希斯克利夫描述凯瑟琳死亡之时的感言看来是正确的,她说:“她躺在那儿,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而且她最后的思念迷迷惘惘回到了童年的快乐日子里。她的生命结束在一个温柔的梦里——但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醒来时,也是那样亲切。”(218)人类的童年首先是为了自身的幸福而存在,然而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的孩子们的日子是可怕的,但凯瑟琳却毅然渴望返回。只要我们将目光投向女主人公凯瑟琳,看看她是如何在这个充斥着杀婴和施虐的世界里演绎自己这短短的一生时,就不难理解这个带有讽刺意味的事实。
童年的凯瑟琳天生拥有最坚强的成年人所具有的那份男性的气概。她沉着冷静,忍耐有度,敢于反抗,对于痛苦更能应付自如,最喜爱的玩具就是一根鞭子。丁耐莉对这个“又野又坏的小东西”(49)是这样描述的:“凯瑟琳有些怪脾气,是我以前在别的孩子身上从未见到过的。她一天至少要有五十或更多次惹得我们按捺不住脾气想发火……她最高兴的时候是我们大家都异口同声地指责她,而她用大胆、满不在乎的神气和一张难不倒的利嘴反唇相讥。”(49)她很坚强,对于大人的惩罚一笑置之。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同希斯克利夫“一大早跑到荒野里,在那里待上一整天,随后的惩罚成了一件供他们取笑的事”(55)。只要他们俩“共同设计出顽皮的复仇计划”(55),即使再重的惩罚也会置之脑后。后来有一次她和希斯克利夫夜游画眉田庄时,对在那儿开始遭受到的一切痛苦同样不屑一顾:一只牛头狗咬住了她的脚,尽管当时她痛得要命,但却让希斯克利夫先跑,不要管她,“她没有叫喊——不!就是把她戳在疯牛的角上,她也不屑叫喊一声”(58)。
当时的凯瑟琳只有十二岁,尽管没了父亲,但她从未叫喊,总是充满着自信,玩世不恭。与此同时,希斯克利夫在痛苦和灾难面前也从未退缩过,也总是泰然自若。当辛德雷拒绝和他交换小马,并用秤锤打翻他时,丁耐莉“吃惊地目睹了这孩子如何冷静地勉强站起来,继续按原来的打算行事。他换了马鞍等等,然后在进屋之前坐在一堆干草上平息由挨那猛烈的一击而引起的痛苦”(46)。
远古时期,“在征服父亲的过程中,儿子们发现联合起来要比单个人的力量大得多”。所以这两个可怕的“小孩”结成了联盟,他们的联盟在所承受的痛苦中不断得以加强,在共同的反抗中不断得以释放。他们已感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使凯瑟琳已年过十二,仍然和希斯克利夫同居一屋。她第一次哭叫就是因为辛德雷要分开她和希斯克利夫,不让他们在一起居住。她在希斯克利夫面前总是表现出儿时那种对痛苦坚强的承受和对懦弱的不屑一顾。有一次,当希斯克利夫把热的苹果酱摔向埃德加头上时,她却谴责埃德加激怒了希斯克利夫,还说道:“他(希斯克利夫)要挨一顿鞭子,我最不愿意他挨鞭子!我吃不下饭了。”(71) 她不时地带着一副轻藐的神色嘲笑着埃德加,对他说道:“好啦,别哭了……你死不了。”(71)婚后,她在埃德加面前表现得还是那么坚强和不屈不挠。她蔑视丈夫的孩子气,动辄就“为一点小事哭哭啼啼的”(126)。在丈夫和希斯克利夫激烈的打斗中,她毅然地站在了希斯克利夫的一边,她的毫无怜悯之心令人生畏。她对丈夫说:“如果你没有勇气攻击他,那么就道歉,并且挨一顿揍。”(149)
凯瑟琳的力量来源就是希斯克利夫。没有他,她就会渐渐无法承受周围的一切痛苦,就会失去冷静,就会大发脾气。在埃德加最后一次拜访呼啸山庄时,她因和希斯克利夫的小小争吵,就很难恢复平静。所以,随后不是“恶狠狠地拧”(89)丁耐莉的胳膊,便是“一巴掌”(89)打到丁耐莉的脸上,而且还撒谎否认此举,甚至还抓住可怜的小哈里顿的两肩,“使劲摇,可怜的孩子脸色都变青了”(89)。而当埃德加劝阻她时,他得到的只是她那响亮的“耳光”(90),她还喊道:“我没有故意做任何事。”(91)接着“她便跪在一张椅子跟前,开始认认真真地哭起来”(91)。
随着时间的流逝,凯瑟琳一天天长大。正是由于长大,她变得难以承受周围的痛苦。动辄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怒发冲冠。她嫁给埃德加让她变得更虚弱,而希斯克利夫和林顿的公开决裂彻底地摧毁了她,以至于随后她那“毫无道理、穷凶极恶的狂怒,就是圣人也忍受不了”(153)。有一次她躲在沙发处,“用头撞击沙发的把手,同时还咬着牙齿,让你感到她似乎要把牙齿咬得粉碎呢”(153)。儿时的凯瑟琳能抵挡住全屋子大人对她的愤怒,而现今的她已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常常感到人人都在和她作对。如她对丁耐莉所言:“我还以为虽然人们彼此怨恨和鄙视,他们都不能不爱我。而他们在几个小时内就都成了敌人:他们成了敌人,我敢断定,这里所有的人。”(158)她的这种幻想犹如她的梦境一样可怕,噩梦使她“害怕”(161)。这时的她已对现实失去了控制,所以她感到在黑色的衣柜里“有一张脸”(160),便焦虑不安地对丁耐莉说:“这屋子里有鬼!我害怕一个人待在这儿!”(161)
凯瑟琳短暂的一生总是处于角色倒置之中。小孩时,她更像大人,能承受一切;大人时,她却更像小孩,难以承受生活的痛苦。她曾伤感地说道:“我但愿自己又是一个小姑娘,又野蛮又倔强,无忧无虑,受了伤害一笑了之,而不是因此而气得发疯!”(163)回想自己曾经的坚强,而现在已不复存在,所以她渴望自己扮演的不是那样的一个角色——楚楚动人的少妇站在寂静的荒野里等候着自己的情人,而是这样一个角色——一个小女孩返回了属于自己的家。对她而言,希斯克利夫永远是“儿时”的野蛮情人,而埃德加则是她“成年”的受尊敬的伴侣,二者应是相容的。所以她从未嫉妒过希斯克利夫,也无法理解希斯克利夫对她的嫉妒。她只是单纯地认为她的“情人”不同于她的“伴侣”而已。但“没有一个人会同时深深地、忘我地、热烈地爱两个或三个人,以至更多的人。那必然会导致心里动荡,使人面临抉择的困难,分散感情的波涛”。作为成年人的凯瑟琳能给予希斯克利夫的仍是儿时的一些举止——粗野、倔强,而无法给予他正常成人的爱——愉悦、满足。她通过痛苦、憎恨和无情的斥责来表明自己对希斯克利夫的爱。拽头发、掐胳膊就是她形体所能表达的方式。临死前她对希斯克利夫说:“我不在乎你受了什么罪。对你受的罪我一点也不管。你为什么会受罪呢?我才受罪呢!”(206)而希斯克利夫也只能同样回应道:“当你得到安息的时候,我将正在地狱里受着煎熬痛苦得直打滚,难道这不足以满足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吗?”(207)他们彼此只能在痛苦和烦恼中相遇,就如凯瑟琳所言:“假如我说的哪句话使你以后感到痛苦,想一想我在地下忍受着同样的痛苦。”(207)凯瑟琳无法满足成人希斯克利夫的要求,使得他便将复仇的对象转向了孩子们——他的和她的孩子。
随着林顿的被杀,杀婴这一可怕的主题思想就变得非常清楚:孩子是堕落的祸根,因此孩子们也就免不了常常提心吊胆,遭人嫉恨,乃至最终被杀死。正因为凯瑟琳具有“儿时”的性格,毁灭了她和希斯克利夫的爱,因而希斯克利夫所憎恨的也正是“儿时”的小林顿。他便把成人的爱强加在他的儿子和小凯蒂身上,虽然明知这样的爱是他们无法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