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创世纪》第二章(Genesis 2)中,当神从亚当身上取下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亚当面前时,亚当对神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Genesis 2:23)这就注定亚当和妻子联合,二人成为一体。凯瑟琳的独白正是这种寓意的最好象征:“我是希斯克利夫!他永远永远在我的心里,不是作为一种快乐,就像我对自己本身不总是一种快乐一样,而是作为我自己的存在”(105);而希斯克利夫在得知凯瑟琳死讯时,也曾大喊道:“没有我的生命,我没法活!没有你的灵魂,我没法活。”(218)他们同是大自然的宠儿,同是倔强的异教徒,反对一切世俗道德和宗教观,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就像上帝创造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彼此是对方存在的依据,互为灵魂和生命。因而,凯瑟琳负荷着沉重的矛盾心理投入了埃德加的怀抱,随着希斯克利夫三年消失后的突然归来,这种内心矛盾愈发变得尖锐。内心痛苦的斗争让她恍如大梦初醒,深感背叛希斯克利夫铸成大错。她和希斯克利夫的这种天崩地裂般的爱情,对任何一方而言,背叛就是选择死亡。世间的种种苦难终于使她成熟了起来,使她对自我、对爱情、对现实世界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而这样的认识也促使着她早日走向天堂,重新做一个野蛮的、顽强的、自由的、夏娃式的女人,重新扑向只有在乐园里才能等候她的“亚当”——希斯克利夫的怀抱。这样的意识也昭示了人类本性的回归。她在剧烈的内心冲突里耗尽了自身的一切,当死亡来临时,她拒绝吃下世俗的物质食品,她这时所需的只有精神食粮。她渴望死亡,她用快乐迎接死亡。正如管家丁耐莉见到她死亡时所说的那样:“她的脸透露出来的是一种完美的安静。她眉毛舒展,眼睑闭着,嘴唇带着微笑的表情:没有哪一个天上的天使比她显现得更美了。”(215)她死了,不愿按宗教的礼仪葬在教堂林顿家的墓群里,而埋在墓园一角的青草坡上,等待着昔日情人的归来。“像最初造物主一样,凯瑟琳得到了自由,超越了自我,有了更为广阔的生命交流。” 同样,希斯克利夫并未从复仇中得到任何快乐,疯狂的报复使他终于认识到,他越是向昔日迫害他的敌人施暴,爱人凯瑟琳就越来越远离他,而靠近心上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及早步入天堂。获得这一真知让他如此地激动,以至于在恍惚中他已看见了自己的另一半——凯瑟琳。最终他拒绝进食,在夜晚的一场倾盆大雨中,坦然地走向了快乐的死亡。这场大雨恰似《圣经》故事中帮人涤除罪戾的施洗礼的约翰,帮希斯克利夫洗除了思想污垢,使他的精神达到了全新的境界。小说结尾处,已彻底成为山庄和田庄公认的代言人和当家者的丁耐莉帮死去的希斯克利夫“把他那披散在前额上的长长的黑发梳起来”(439),这一情节暗借《圣经》的底气而获得寓意深刻的象征性。恰如耶稣舍己一身匡济世上生灵,使之能在黑暗里见到光明,从愚昧中醒悟过来一样,希斯克利夫之死在客观上亦有警世醒世的效果。这里女作家超越了依托于圣经故事以善恶评判是非的窠臼,摆脱了惯用的伦理道德的参照系,因而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形象可谓是超越时代而具有开创意义的。
死亡可以抹煞上帝与魔鬼的区别,刽子手和殉难者坟墓上的草儿是一样的绿。死亡帮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消除了无可慰藉的怨恨,溶解了难以调和的冲突,使他们受惠于一个不变的爱情、永恒的幸福和持久的和谐。死亡用微笑来迎接他们,帮他们挣脱了无限的痛苦,遣送他们返回到了儿时的乐园里。他们用天赐的死亡征服了地造的分离,他们的幽灵出没于教堂边、房屋旁、荒野里。在这片原本属于自己的乐园里,他们二人又可手拉手自由地、幸福地享受天伦之乐。在人间他们没有得到自己的理想家园,但在天堂里,他们赢得了自己的精神殿宇。他们以自由和幸福为代价,实现了对这片沃土的道德献祭,最终实现了道德上的皈依。他们从“天堂”中被逐出家门,死亡又带他们重返故土。这正如耶和华对亚当所言:“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Genesis3:4)这里女作家借耶稣之言,劝诫当时英国维多利亚后期的那些在心理上存在着浓重的悲观主义和焦躁不安的人们,不要绝望,上有天国,人可望永生。诚然,复得的乐园的外貌已不像当初那样的粗犷、充满着野性、闪耀着地狱之火,此时它“已显露出衰败的痕迹”(442),秋天的风暴未到,窗户就已破洞百出,屋顶碎片层层,到处已长满了草皮青苔,未免叫人觉得凄凉寂寞,但仍不失为乐园。石楠丛和兰铃花中仍有飞蛾的扑飞,草间中仍有柔风的吹动。此处“草”象征着人世间的永恒力量,该寓意作为故事的结尾恰到好处地再次印证了《圣经》故事:“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因为耶和华的气吹在其上。”(Isaiah 40:6-7)就是在这里,在这一片残垣断壁的原野里,“住着”再生的“亚当”和“夏娃”。
四
如同“圣经给人的最初印象是一个由各种不同碎片组成的混杂复合体,但它最终还是证明自己是一个对立统一的整体,是人们想象中一个统一的世界”一样,这个世界中所陈列的原型往往是帮助我们人类窥见到人类自身的经历的一种途径,从而更好地去接纳人类世界。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最初同样受到低估、挑剔和指责,众多评论家都认为“这是一部生涩的书。从整体看,它是狂野、混乱、支离破碎、不大可能的,而且从效果看,那些构成堪称悲剧的戏剧性人物是比生活在荷马时代以前的人更加不开化的野蛮人”,但时间最终同样证明了它也是人们想象中“一个显然无限的、高度浑然一体的、神秘独立自主而又象征性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物、事件、现实主义和原型、意象等诸多元素的混合,如同具有不可穷尽性的《圣经》那样,为我们绘制了一幅充满罪恶以及对罪恶的神圣审判的人间画卷。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故事一直在上演着,这是一个人人都能参与其中的故事,我们都经历过“守乐园”的快乐和“失乐园”的痛苦,都走过“复乐园”的艰辛道路。尤其在工业进程的高压态势下,我们正在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伊甸园”。《呼啸山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女作家艾米莉为人类书写的又一部《圣经》故事。
《呼啸山庄》这部具有颠覆性的著作,让我们挖掘出了我们灵魂的许多阴暗面。然而,《呼啸山庄》的世界毕竟是一个光明与阴暗并存的世界。如果有毁灭,就会有拯救。正如《圣经》故事所启迪的那样,我们可以从亚当和夏娃的受惑以及堕落中看到他们所有后人的错误和德行、卑鄙和高贵的最初动机。我们会遇见罪恶,但同时也会被邀请参与伟大的拯救。我们一旦有了这样的信念,人类便再也不会觉得自己虚度了一生。相反,在相信自己可以把握人生命运,而且有奔向天堂的盼头之后,人类也更加能承受今生的巨大痛苦。
希斯克利夫和李尔王的情感悲剧比较
文学故事无论发生在哪个世纪,其闪烁出的人性的美好都会穿越时空而有着永恒的魅力。在《呼啸山庄》和《李尔王》中,无论是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之间的男女之爱,还是李尔和儿女们之间的亲情之爱,二者塑造的****与复仇相间的情感悲剧,都以强烈的力度逼视着人性的最深面。如果说《呼啸山庄》享有“人间****的最宏伟史诗”之誉,那么《李尔王》就是“以爱为中心,它宣传的就是爱”。
比较文学乐于对文学主题进行归纳。爱,作为人类生活中普遍和永恒的现象,是世界各类文学作品中经久不衰的主题。在英国文学经典名著的殿堂里,《呼啸山庄》与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李尔王》虽是两部风格迥异的杰作,但二者都十分注重人物的情感表达。无论是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之间的男女之爱,还是李尔和儿女们之间的亲情之爱,二者塑造的****与复仇相间的情感悲剧,都以强烈的力度,逼视着人性的最深面。如果说《呼啸山庄》享有“人间****的最宏伟史诗”之誉,那么《李尔王》就是“以爱为中心,它宣传的就是爱”。人们把“《呼啸山庄》誉为‘悲剧天才’之作,堪与《李尔王》媲美”。两部名著的主人公对所处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都具有强烈的幻灭感和绝望感,但他们都能直面人生,通过自我救赎,在爱恨交织中完成了他们的灵魂涤荡,最终赢得爱的胜利。他们所演绎的爱之悲歌,犹如我们在聆听着变调的人生哀鸣,激发着我们对爱的内涵的探索、对爱的本质的思考。
一
德国著名哲学家费尔巴哈(1804—1872)认为,在各种社会关系中,人与人之间的爱是“最高和最首要的原则”。在他看来,要成为真正的人,必须有社会生活,必须是美的一分子,必须有人与人之间的爱的关系。但是在追溯生命创造的根源时,通过悠久的人类历史,我们被分化;通过对个性的肯定,我们逐渐陷入分裂和不平等。《呼啸山庄》和《李尔王》中的主人公们在爱的承诺面前,在找回“爱的喜悦”时,又失去了作为独立存在的个别性,因而他们也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爱的战栗”。这就是爱的真实结构。爱是笼罩光明的黑夜,是孕育黑暗的早晨。
小说《呼啸山庄》的主体是主人公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之间的爱情悲剧,从故事一开始他们的爱情就笼罩在一种悲剧气氛中,注定要消亡。他们的童年生活是自由的、光明的;他们共同陶醉于大自然,互相理解并欣赏对方的个性;“他们的主要乐趣之一就是一大早跑到荒野里,在那里待上一整天”(55)。他们之间的爱深深扎根于童年时期,是坚定不可改变的。爱情含有身体和精神双重的爱,因此,它能带给人最大的愉悦。这种充满愉悦的两性的感情交融,是人间最美好的事物,是人类花园中最美丽的花朵。他们之间的爱几乎没有直接对话,也没有相互依恋的眼神,唯有凯瑟琳的那句独白:“我是希斯克利夫”(105);他们之间的爱是精神上的一致,是心灵上的契合。他们的爱外表冰冷,实则热烈并且透彻心扉。女作家艾米莉用她含蓄且不动声色的文风宣告了这样一种无声的爱,这里寄托了女作家对理想的、纯洁的爱的向往。这种情感“潜伏于人内心深处最基本的原始冲动,感情极为强烈但没有性爱的成分”。然而,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之间不同的社会地位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二人的强烈爱情只能成为一棵不结果实的树木。如果说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之间的男女之爱是人间最浓烈的爱,爱者愿意与所爱对象融合一体,那么《李尔王》中小女儿考地利亚对李尔的亲情之爱则是任何其他人间的感情所不能代替的。主人公李尔的悲剧命运在于他刚愎自用,横蛮暴戾,故而对于小女儿“爱的表白”——“没有什么说的……我按照我的义务爱陛下,不多亦不少”(Ⅰ.ⅰ.21)不屑一顾。昏庸的李尔早已丧失了分辨真善美的能力,他此时只相信表象中两个大女儿刚乃绮和瑞干哗众取宠的“爱的誓言”,竟把善良、纯真的小女儿坦率的爱误当成对他的不孝,他难以坦然接受他最爱的小女儿的这种“冷心肠”,愚蠢地剥夺了这个他最心爱的女儿的继承权。考地利亚对李尔的爱是真诚而不求回报的,她以生命为砝码,以自我牺牲为代价,最终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爱的内涵。考地利亚对父亲的爱是莎士比亚寄予非人间对象的爱,虽然它是人们所要维护的价值,但这个意义上的爱,只包括义与理的含义,它是血缘之爱、创生之爱、亲情之爱、感恩之爱,却不包括爱情的含义。然而我们不得不看到,在考地利亚这种淳朴的爱中完全有可能包含着潜在的悲剧因素,而这种悲剧因素在爱的萌生阶段便会产生,这种爱往往伴随着心酸的泪水。
二
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库勒(490 BC—430 BC)认为,“爱总是和所爱的东西集结而合为一体,而结合为一体的开始,也就是分离的开始,是由争执(neikos)和憎恨(echthos)支配阶段的开始”。像人世间所有运动着的事物一样,爱与恨交替出现,在矛盾中相生相克,它们活动的场所就是人类的情感领域。因而,与所爱之人结合为一体的欲求,是咬断互相谦让这根道德基本线的天敌。爱本身为德,但它挑起了德与德的争斗。这样一来,爱的本质不就成了罪恶,不就成了对竞争对手的咒骂了吗?当爱摈弃了排他性时,爱也就失去了合一性,失去使其存在并得以升华的光辉了。希斯克利夫和李尔都在诅咒他们所爱的人,为了各自的爱,他们必须为之战斗,他们的爱只能在这种矛盾中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