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逼真而生动的人物是小说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小说在情节的驱动下,人物的鲜明个性跃然纸上。女作家艾米莉在其小说《呼啸山庄》第七章中,吹响了集结号,故事主要人物都纷纷前来报到,在女作家精心搭好的舞台上悉数亮相,他们间的种种瓜葛缘由也得以一一澄清。正如英国杰出的作家伊丽莎白·鲍温(Elizabeth Bowen,1899—1973)对小说家所要求的那样,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表现“男人与男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和相互冲突”。
《呼啸山庄》的主要人物不算太多,故事围绕着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两代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展开。女作家艾米莉让这些人物在第七章中个个合理现身,借助他们间的千丝万缕的个人、家庭以及社会关系,深入细致地塑造了这些复杂而又自然的人物性格。被从利物浦大街上捡回来的孤儿希斯克利夫原本打算“显示他和气的幽默”(70),却最终被逼上了复仇的不归路;辛德雷原本早就对希斯克利夫充满怨恨,担心他会抢走自己的继承权,此时的辛德雷对希斯克利夫更是百般侮辱和残酷虐待,在洋洋得意地向弱者施加自己的暴力时,还不忘告诫他未来的妹夫埃德加:“你就用自己的拳头来执行王法好啦”(72),如此的恶毒和残忍使他最终难逃精神崩溃的恶果,绝望而死;辛德雷的妻子弗朗西斯在此章中虽台词不多,但也显露出她的狡诈和严厉,她告诫山庄的人们要严管辛德雷的妹妹凯瑟琳,不要让她“在这儿再变野了”(63),她的阴毒也难免使她在产下哈里顿不久后,就猝然死掉;这一章节最值得注意的是女主人公凯瑟琳,她此时似乎对两个男人都很感兴趣。她深爱希斯克利夫,但也不忘对埃德加关怀备至。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把爱表述为“其目的受到压抑的本能”,这里的“目的”有对权力的渴望,有对性的向往,有对物质和精神的更高追求。希斯克利夫和埃德加在某种程度上正好代表凯瑟琳的这些目的:希斯克利夫,身材魁梧、强悍,是物质上的“给力”;埃德加,彬彬有礼,像个“洋娃娃”(68),是经济上的“给力”。他们两个正好同时弥补了凯瑟琳内心的所需,这种鱼和熊掌都想兼得的欲望,使她摇摆在两个男人之间,备受感情的折磨,最终在产下小凯蒂不久后,便郁郁而死,这同时也给深爱她的两个男人带来了难言的痛苦。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在本章中虽然所占笔墨不多,但当她的哥哥受到希斯克利夫的无情回击时,她“哭着要回家”(71)。这里,女作家也在暗示人们,伊莎贝拉已把自己的哥哥埃德加和山庄的希斯克利夫做了对比,内心已开始喜欢上了希斯克利夫的骠勇,正在慢慢地讨厌哥哥的懦弱。这为日后她视希斯克利夫为浪漫人物,而不顾哥哥的反对坚决嫁给了希斯克利夫埋下了伏笔。她的这种幼稚而固执的爱最终使她在产下小林顿不久后,英年早逝,客死他乡。虽然本章不可能提及第二代男女主人公——哈里顿和小凯蒂,但凯瑟琳从画眉田庄带回的文明气息,已悄然告诉读者,闪着地狱之火的呼啸山庄必将被温文尔雅的画眉田庄所融化,哈里顿和小凯蒂也必将成为幸福的伴侣,这样以爱开始的仇恨最终又归于爱。在本章中女作家也并未忘记为我们展现女管家丁耐莉的风采和房客洛克伍德的心理状态,通过他们间的直接对话,丁耐莉的精明和洛克伍德的自负也就跃然纸上。
三
“小说写作技巧中最复杂的问题在于视点——叙事者和故事之间关系的运用。”《呼啸山庄》中的两个主要叙述者管家丁耐莉和房客洛克伍德,在小说第七章中同台竞技,他们的性格特点也因此一览无余。这位麻木不仁、鄙视人类的洛克伍德是从外部观察世界,因而他看到的世界都充满着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性。相反,丁耐莉则是位明智、聪明和富有同情心的女子,她对故事中的人物感情强烈,而这些感情也使她的讲述更加复杂化,使她不仅是故事的讲述者,同时也是众多人物的评论者。在第七章中,丁耐莉提醒希斯克利夫:“骄傲的人给自己带来伤害痛苦”(68),她让希斯克利夫学会给人道歉;当希斯克利夫被主人辛德雷锁在屋子接受惩罚时,丁耐莉不失时机地留意观察着女主人凯瑟琳的情绪变化,以便得知他们间的真实感情基础有多牢固;当希斯克利夫下决心要向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血债血还时,丁耐莉警告他“应该学会宽恕”(74),而这一告诫最终得以应验……这说明丁耐莉不仅是女作家的传声筒,讲述故事中主人公们的风风雨雨,同时丁耐莉也在把自己的价值观不自觉地强加于他人之身。如此看来,女作家艾米莉要把丁耐莉作为她最依靠的叙述者,那么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把丁耐莉的全部优点呈现给大家,以期让我们感到丁耐莉叙述的可靠性和真实感。的确,在本章后几段中,女作家不厌其烦地把丁耐莉的优秀品质推向了前台:她是一个讲原则、守信念的人,“用两句话就能讲完希斯克利夫的事”(74);她是一个勤俭持家、精力充沛的好管家,能一边做“针线活”(74),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述山庄和田庄生人们的恩恩怨怨;依靠从书本中获得的知识,加之“受过严格管教”(76),丁耐莉练就成了一个善于思考,“一个稳重、理智的人”(76)。相比最终成为了两座庄园的大管家丁耐莉,那位来自英格兰比较文明的地区的洛克伍德先生的讲述便成了丁耐莉与读者之间的中介。他和丁耐莉在本章的对话再次表明,丁耐莉对他的社会行为准则如此漠视使他很不舒服。他借用了两个比喻来表达自己对这里人的偏见和不满:首先他把这里的人比作“地窖里的蜘蛛”(75),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接着他又把这里的人比作只顾面前那盘菜的“一个饥饿的人”(76),这种人会把“全部的胃口都集中在这盘菜”(76),而对周围更加丰盛的菜肴已来不及顾及了。因叙述人洛克伍德对这里人的成见而产生的他对这里随后发生的种种意想不到的事件的误解,也就不难让我们理解了。
女作家艾米莉成功地摆正了自己和主人公们之间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保持中立,借助限制叙述角度的方式来进一步实现“作者引退”,避免了个人感情的直接渗入,避免了主观评价的武断性,这有助于表现人物的复杂性,也有助于复杂的审美效果的产生,进而走出了叙述的困境,使得一切都自然地从叙述者们的口中徐徐流出,每一行字都浸染着叙述者们对往事的回忆,通篇故事都经由一个遥远的视角缓缓展开。叙述视点在小说第七章的确立,使得故事情节同时向过去和未来发展,形成悬念刚结束,高潮就到来的强烈效果。这种借用戏剧性制造悬念的表现手法能够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调动起读者的情绪和想象,有助于形成扑朔迷离的气氛。“这样,丁耐莉和洛克伍德的双重叙述仿佛赋予了这个强烈戏剧化的故事的一个舞台框架,读者即台下的观众,欣赏评判台上的戏。”
四
正如著名的评论家李维斯(F.R.Lewis,1895-1978)所言,伟大的小说不会“缺乏一个决定作用、滋润作用和控制作用的有机原则”。《呼啸山庄》第七章几乎涵盖了故事的所有基本要素,女作家艾米莉通过对小说主题的精心设计,对人物关系的绝佳结合,对叙述视点的准确定位,加之对一些旁枝末节的巧妙穿插,使这部原本“生涩的书”,陡然不再那么隐晦曲折,使原本错综复杂的情节,瞬间不再那么混乱无序,使随后不可理喻的爱恨悲剧和笨拙臃肿的全局结构不再那么虚无缥缈、神秘莫测。小说第七章浮现的这些关键要素,让读者变被动为主动,变客体为主体;让读者对故事当前发生的一切全神贯注,不再是观望者,而是参与者,自己去感悟其中的精彩和绝妙;让读者更加心甘情愿地投入他们的理智和情感去关注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事情和结局,自己去解答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如果说憾世之作《呼啸山庄》是女作家奉献给人类的一场阅读盛宴的话,那么小说的第七章就是这场盛宴的一道绝佳开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