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是从故事的中间开始的那样,小说《呼啸山庄》的文本时间从中间开始,更准确一点说,几乎是从故事的末尾开始的,因为只有情节的最后结果发生在小说最初三章半所叙述的事情之后。最初三章半讲述的是洛克伍德1801年底在呼啸山庄及画眉田庄的经历,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是一致的,继而便借丁耐莉之口按故事时间顺序从1771年铺开了故事的全过程。女作家之所以选择1801年冬天作为文本时间的叙述起点,是因为在此之前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都历经了风风雨雨,许多故事中的人物都已死去,而当从“文明世界”来的房客洛克伍德突然踏进这个人性被严重扭曲的山庄时,自然就会对这里现有的主人希斯克利夫的粗野和怪异行为产生疑问。进而接下来的故事,女作家就要安排老管家丁耐莉登台来解开这位外来客的心中谜团。这样,洛克伍德的“现在”就和丁耐莉的“过去”相互间形成了对立和互动。这种方式由于打乱了事件发展的顺序,使人猝不及防地进入到了故事发展的紧要关头,从而便可能给读者造成强烈的悬念,迫使读者注意到自然时序被人为安排后出现的更为重要的美学效果和主题意象,使得故事更加惊心动魄、扣人心弦,也使得回忆和现实相互交叉,“给小说一种动态美的张力效果”。“就小说而言,倒叙常常比顺叙来得更为妥帖。”在凯瑟琳的日记中有一段插叙,讲述的是1777年老恩肖先生刚死不久的故事,虽然这造成了主要故事进程暂时的中断和延宕,但这个插叙是必要的,因为它引出了一系列的悬念,对以后故事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一旦小说情节按故事时间顺序进行了,读者很快便会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不过,为了避免我们忘记这个故事是讲给一个与此完全无关的局外人洛克伍德听的,而且他偶然还介入了故事的最后部分,女作家总是不时让我们回过头来听听洛克伍德的意见。这样做还能提醒我们,丁耐莉故事中的人物有三个还活着(希斯克利夫、哈里顿、小凯蒂),他们十分尴尬地同住在呼啸山庄里。故事第一次转回到1801年的时候,情节正进展到凯瑟琳从画眉田庄回来,到了那个灾难性的圣诞节。它把我们从一个感情高潮降到小说中平静的“现在”。这时丁耐莉正讲到夏天来了,哈里顿降生了。故事第二次中断时,情节进展到希斯克利夫出走,埃德加和凯瑟琳结婚,凯瑟琳带着丁耐莉搬到画眉田庄去居住。故事第三次中断时,情节已经到凯瑟琳将死去,小凯蒂将诞生。这三次插叙都出现在读者的感情达到一个高潮的时候,它们起着暂缓这种紧张心情的作用,以便使下一个高潮从一个较低的起点开始。另外一个戏剧性的时间转换发生在希斯克利夫告诉丁耐莉他在凯瑟琳葬礼的那天夜里都干了些什么。在结束他叙述的时候,他从他的立场谈到了他那天夜里回到呼啸山庄,怎么发现辛德雷和伊莎贝拉把他锁在门外,原来这件事就是伊莎贝拉讲给丁耐莉听的那件事。那天希斯克利夫拼死要闯进山庄,并疯狂殴打了阻拦他的辛德雷,是因为他确信凯瑟琳的灵魂在屋子里等他,他是那样急切地渴望和她见面。这样我们又得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并且发现我们是同情希斯克利夫的。几乎从他开始实施报复计划开始,我们就失去了对他的同情,现在这种同情又回来了。在她的笔下许多章节的开始就是一把“时间标尺”:“一八零一年”(1);“昨天下午有雾,天很冷”(8);“一个晴朗的六月天的早晨”(78);“又过了一周”(202);“那天夜里大约十二点钟”(214);“那个星期五是一个月来晴好日子的最后一天”(221);“夏天结束了,已是早秋天气,已经过了米迦勒节,但是那年收割得晚”(298);“这些事情发生在去年冬天”(333);“时间已过了盛夏了”(339);“第五天上午,或者不如说是下午”(363);“丧事办完后的那天晚上”(373);“昨天天气晴朗、平静、有霜冻”(391);“1802年。——这年九月”(399);“星期一早晨”(415);“在那天晚上以后的几天里”(427)等等。可以想见,在这样一部内容复杂、时间跨度很大的小说里,这种“时间路标”可以顺利地将读者引入山庄,进入故事。正如我们所知,“叙事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艾米莉故意打破传统小说按故事时间顺序平铺直叙的模式,而采用了“中途倒叙”的叙事时间。艾米莉的创作时空与作品中所描绘的现实时空是大体一致的。作为故事叙述者的潜在同行者,她将自己完全置身于她所描写的世界的时空中,随同洛克伍德和丁耐莉一起感受英国北方工业革命初期的社会现实生活。女作家对时间如此敏感且又复杂的设置,甚至随着时空的微弱转换,她就会事无巨细地将一些平凡、低级或粗俗的、不经意出现在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的日常琐事、生活习惯、农家生活场景、自然景色等耐心地描绘出来,使读者自然而然获地得了最真切的生活感受。这样的时空视点使得《呼啸山庄》的文本得以具体化,这就为读者理解《呼啸山庄》的深刻主题提供了丰富阐释的可能性。难怪现实主义作家把它引为同道,而现代派又把它视为先驱。女作家这种对时间顺序的精确控制,使得每个事件的发生、结束自然而然、恰到好处。没有时间秩序就构不成情节,没有情节就不会有故事。艾米莉·勃朗特成功地将小说中的人物置于他们与时间和永恒,与死亡和命运和万物的本质的关系中看待。她的这种时间来回穿越,空间纵横交错的复杂叙述手法,使得后来的继承者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Mikhaylovich Dostoyevsky,1821-1881)、福克纳(William Cuthbert Faulkner,1897-1962)等人都望尘莫及。
二
艾米莉不仅密切注意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的顺序,同时她也向读者展示了她那娴熟驾驭叙述节奏的能力,她对时间长度收放自如、游刃有余,知道何时该加快叙述节奏,何时该放慢叙述节奏,这就让故事情节显得扑朔迷离、峰回路转。时间的丰富性体现了小说内涵的丰富性。“艺术家可以对时间进行塑造”。这种时空倒错的多角度的叙事方法与戏剧化结构相结合的非传统叙述模式为《呼啸山庄》主题和作品的深层意蕴的揭示提供了很好的平台。时间位置的丰富性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不同的时间位置可以依据不同的时间长度相互结合。在女作家的宇宙观中,时间对任何事物都是公正的。
一般说来,加快叙事速度就是指故事时间长而文本时间短,即用相当简短的话语叙述较长时间里发生的事件。艾米莉通常把几周、几月、甚至几年之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给读者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称她为英国文学界的“斯芬克斯”。这种时间的高密度不仅可以增加单位时间内的叙述容量,让读者更强烈、更充分地感受到时间的飞逝,更主要的是它模糊了生与死的边界,显示了时间的无情和非人性。在她的笔下我们看到:“凯蒂在画眉田庄住了五个星期,一直到圣诞节。到那时,她的脚踝已痊愈,举止也大有改进”(63);“他(埃德加)的父亲去世三年之后,那天他领着她(凯瑟琳)走进吉默顿小教堂举行婚礼,他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114);“整整四周我(洛克伍德)躺在床上受着折磨,辗转反侧,生着病”(116);“在九月一个月圆的晚上”,消失三年之久的希斯克利夫突然回到山庄(118),这里女作家艾米莉对希斯克利夫在外的这神秘的三年生活果断地一笔带过,留给了读者十分丰富的想象空间。正如洛克伍德不断地推测那样:“他是不是在欧洲大陆接受完教育,以绅士的身份回来了?或者在大学里得一个半工半读的免费生的位置,或者是逃到了美洲,通过从他的第一故乡吸取了膏血而获得了名望?或者更干脆些是在英国靠拦路打劫发了财?”(117)。这种处理手法会起到保护主人公当前身份和行为的作用,会带动读者的同情心,而把主人公想象得更伟大。虽然艾米莉对局部事件点到为止,但读者绝不能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地想象。女作家暗示读者在阅读时要倍加小心,努力从其阅读中正确地找到能连接自己想象和意念的对象。人生在无限空间中是有限的,但在相对时间中却是无限的。时间并不属于对象,时间不是任何一个事物自带的属性,时间“本就只在人的心理感觉中才存在,它属于主体”。女作家加快叙述速度,向人们表明两座庄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无需任何理由为它们再做解释,更不需要人们理性的支撑,让读者在无限的想象空间中,最终得出必然的结果。
一般说来,放慢叙述速度就是指用较长的文本来叙述很短时间里发生的故事,虽然叙述中所涉及的故事时间很短,但叙述的文本却相当长。显然这样的叙述是把事件的过程细节放大了,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把每一个动作细节分解开来进行展示。当视角从外部事物转移到内部心理时,时间就会无限延长、凝固,仿佛悬置在那里。女作家艾米莉在她的杰作中就很好地运用了这一手法,对发生在山庄和田庄的一些琐事倍加关注,不惜笔墨、不厌其烦地对其进行浓墨重彩的描写,而读者并未感到他们是冗词赘句。艾米莉用自己“慷慨的笔”为我们精心描绘了林顿太太生病时那动人的场景:当时,凯瑟琳病得很重,身体虚弱,头脑发昏,她不断“伸手从那憔悴的脸上掠开一缕缕又密又蓬乱的卷发”(157);“她翻来覆去,本来是神志不清的高烧,此刻变成癫狂了”(158);“像小孩子一般,从她用牙齿咬开的枕头裂缝里拽出一些羽毛把玩起来”(159)。紧接着,女作家又详细地描绘了大病中凯瑟琳的联想:凯瑟琳幻想自己返回到了久别的呼啸山庄,她在镜中看到了自己那张可怕的脸,她乞求丁耐莉打开窗户,好让自己呼吸新鲜空气。女作家对这一特定场景栩栩如生、淋漓尽致的描写,实际是对洛克伍德那场噩梦的再回放。虽然艾米莉没有按照故事时间顺序来叙述这些事,但这样独具匠心的安排无疑是符合喜剧逻辑的。通过这样慢镜头的分解,女作家不仅强化了事件本身的重要性,同时也创造出了强烈的戏剧效果,她把这样的事件最细微、最本质的情状特点鲜明逼真地呈现给了读者。在女作家的宇宙观中,时间是有弹性的,每一位读者都带有自己的时间尺度。
三
如同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的小说总萦绕于故乡多塞特郡的四季、劳伦斯(D.H.Lawrence,1885-1930)的作品常情系家园伊斯特伍德的美景一样,艾米莉对叙述时间顺序和节奏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同时天气和季节这一时间要素的表现在她那唯一的杰作中也无处不有。那疾驰的云、哀号的风,那纷纷扬扬的大雪、电闪雷鸣的大雨,那枯燥沉闷的冬天、清爽宜人的夏天等意象早已挥之不去,深深留在读者的脑海里了。的确,女作家这部伟大的撼世之作,“如同呼啸山庄本身,小说同样经受住了最为猛烈的狂风暴雨”。英国文学中,或许除了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的作品外,再也找不到比《呼啸山庄》更好的景色描写了。纵横交叉、纷繁复杂的时间网络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小说本身的一个重要内容。山庄里的那片沼泽地带在各种心情、各种天气下的多重样貌,都一一透过每个章节中简短生动,而且极其优美的勾勒叙述,呈现在了我们的眼前。可以说“《呼啸山庄》部分的创作才华就是对约克郡荒野四季的亲密般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