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因为失恋而变得麻木不仁、鄙视人类的叙述人洛克伍德,原本可以留给读者一个喜剧人物的形象,但艾米莉·勃朗特却戏剧化地通过一场噩梦,将他阴暗的一面暴露给了读者。被带进原本属于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儿时享有的楼上的一间卧室就寝,洛克伍德睡前无意翻阅了窗台上堆放着的一些旧书,上面有凯瑟琳写得歪歪扭扭的评论,他便“开始解读那已褪色的、难以辨认的怪字了”(22)。凯瑟琳把她和希斯克利夫反抗约瑟夫和辛德雷的记录,写在一本带红字标题《七十再乘七,七十一中数第一:牧师杰伯斯·布兰德罕在吉牟屯·苏的礼堂里宣讲的一篇传道经文》书的边上。洛克伍德没有看完多少就开始做梦了,梦里各种奇特的事情都掺杂到了一起:起初映入眼帘的是凯瑟琳对约瑟夫长篇经文的反抗;接着感觉自己到了一个小教堂;后来为自己拒绝了“一个真正的天仙”而感到悔恨;最后浮现在脑海的就是希斯克利夫对他粗暴无礼的接待。在梦中,是约瑟夫引着他踏雪走向回家的路,约瑟夫的“一根朝圣用的拐杖”(25)居然是“一根重头的棍棒”(26),这里暗示人们,约瑟夫把宗教当成了控制山庄居民的权力棒。洛克伍德知道自己、约瑟夫和牧师杰伯斯·布兰德罕都犯了“七十一中数第一”的罪,将要“被公开示众并被革出教门”(26)。当他和约瑟夫来到小教堂时,令洛克伍德吃惊的是布兰德罕把布道经文“分成四百九十节……每一节讨论一种罪过”!(26)由于厌倦了这一切,洛克伍德便边听布道,边“扭动身子,打呵欠,打盹,又醒过来”(26)。后来,洛克伍德实在无法忍受,就“激动地站了起来,谴责杰伯斯·布兰德罕是犯了任何一个基督教徒都不会饶恕的罪行的人”(27),大喊道:“信教的受难者们,揍他啊!把人拉下来,轧碎他。”(27)而杰伯斯也回击道,“你就是罪人”(27),命令众教徒对洛克伍德“执行写定的裁判”(27)。受到攻击的洛克伍德,像上次偷提灯一样,试图夺约瑟夫的武器,却吃惊地发现本来想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却意外地打在了别人的脑袋上。洛克伍德从梦中惊醒过来,却发现“照着讲坛的板壁一阵猛敲”(28)的原来是窗格上的“一根枞树枝”(28)。
布道是对宽恕的反思。在《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至二十五节里,门徒彼得问耶稣如若兄弟不断冒犯自己,应该原谅他多少次,是不是七次为限?耶稣称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这里耶稣向人们阐明了一个道理,“要宽恕一切人,要爱所有的人”。可是,透过经文,我们看到一个人可以被赦免四百九十次,但四百九十一次是绝不能宽恕的,是必须要接受惩罚的。很明显,第一个没有仁慈之心的人不是执拗的约瑟夫,也不是布兰德罕,而是洛克伍德,是他怂恿众教徒“把人拉下来,轧碎他”,洛克伍德虽不愿自己亲自动手实施暴力,也不反对亲眼目睹和悠然欣赏实施暴力的全过程。虽然洛克伍德深深地被凯蒂所吸引,他却极力反对这种诱惑,不断警告自己“要警惕潜伏在凯瑟琳·希斯克利夫闪闪发光的眼睛中的吸引人的魅力”(201)。在他重返“文明”世界之前,洛克伍德领略了哈里顿和凯蒂之间的一场争吵,出于“绅士风度,免得让他(哈里顿)感到在人前狼狈不堪”(395),他听见了“一种用手制止她那傲慢的舌头的响声”(395),他转过身来,望见凯蒂正“吮吸着她那受伤的嘴唇”(396)。洛克伍德的“绅士风度”换来的正是他所希望的——哈里顿对凯蒂的一击耳光,这也平衡了他憎恨凯蒂对他无动于衷的愤愤之情。
在梦里,洛克伍德也把布兰德罕和希斯克利夫联系到了一起,心里反问希斯克利夫道:“布兰德罕是不是跟你母亲有什么亲戚关系?”(31)起初在山庄,洛克伍德遭到了希斯克利夫的嘲笑和愚弄,让他丑态百出,所以受了侮辱的洛克伍德不愿再称希斯克利夫为“一流的人物”(12),他便在梦里把布兰德罕当成希斯克利夫的替身,寻机“轧碎他”。但同时洛克伍德也把自己和希斯克利夫搅到了一块,觉得“把自己的特征随便地加到了他身上”(4),因此梦里自己也受到了攻击,发觉自己也犯了不可赦免的罪。更具讽刺意义的是,小说开端洛克伍德就坦言:“我亲爱的母亲曾经说过我不会有舒适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才明白我完全不配有舒适的家”(4),而在梦里,洛克伍德觉得是约瑟夫领他朝家里走,但这次约瑟夫把他带向的并不是一个“舒适的家”,而是一座中世纪的教堂,在那里,他将“被公开示众并被革出教门”。
梦做到这里已足以让人心有余悸,但随后在洛克伍德梦中所发生的一切更令人惊心动魄,这也难怪会招来多萝西·凡·根特的质问:“为什么温文尔雅的城里人洛克伍德竟然会做这场梦?”也许女作家想让读者知道洛克伍德远非一个“温文尔雅的城里人”,在他那难以揣测的内心深处仍能感到他的愤怒和恐惧,以及表现在行为上的残忍。洛克伍德梦见自己打碎了玻璃,他伸手去抓那根枞树枝,但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孔,从外边靠在玻璃上,还有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伸进打破的窗玻璃,要求进屋来。于是梦中的他便把“它的手腕拉过来放在打碎的窗玻璃上,一左一右来回地锯,直到血流下来浸湿了床单”(29)。可以说这是小说中最为残忍的景象,这一幕被拉尔夫·福克斯称为“整个英国文学中最动人的场面”。面对撕心裂肺的呼唤,洛克伍德赶忙“从窗洞抽回自己的手,把那些书垒成金字塔形状堵住窗洞”(29)。这里洛克伍德把书当成反抗的工具,当成具有保护性的缓冲器,“书籍在《呼啸山庄》整个故事中扮演了多重角色”,正如他对凯蒂所言:“把我的书拿走了,我就会陷于绝望。”(393)洛克伍德试图将这场噩梦归于“这倒霉的茶和坏脾气原因”(25),这样的解释显然难以让人信服。这个在外流浪二十年而无家可归的鬼童,它的名字对洛克伍德来说更是不可思议:“我为什么想到林顿?有二十次我把恩肖读成林顿了。”(28)看来,洛克伍德是将鬼童和一种罪恶结合了起来。当他惊醒时,心想:“那个疯丫头,凯瑟琳·林顿,或恩肖,或者不管她姓什么——她一定是个没有常性的恶毒的小精灵……她在地面上已经游荡了二十年,这对她犯下的十恶不赦大罪是正义的惩罚。”(31)很明显,在梦里,洛克伍德用“它”而不是“她”来描述这鬼童,他显然未认出鬼童的性别,但他醒来后把鬼童说成“她”,可见在他的内心里已将鬼童女性化了。鬼童的呼唤代表着一种激情和力量,这正是洛克伍德所最不想要的,从他断然拒绝鬼童入内,可以看出洛克伍德已经走出了凯蒂对他的诱惑和自己前次恋爱失利的阴影。这位具有女性气质的客居者阻拦鬼童入室,就是在阻拦自己的过去,不让过去的“自己”再进入这个世界。为了释放内心的魔鬼,洛克伍德有意识地把自己看成一个孤独的厌世者,同时在梦里他也无意识地用“理智”和“文明”切断了这种释放的渠道。他把希斯克利夫对鬼童凄楚的回应看成是“迷信行为”(33)和“发狂的举动”(33),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无法理解”(33)希斯克利夫那深情的呼唤。他懊恼自己做了这样一个不祥之梦,他本能地只是要从那些激越的感情冲突中解脱出来,再次“像蜗牛一样冷冰冰地缩回到壳里去”。“‘文明’使他缺乏热情,‘理智’使他麻木,优越感使他缺乏同情。”
三
可以说洛克伍德就是主人公们和读者之间最好的“具有保护性的缓冲器”,“他看到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变化、困惑、暴力和不可预测”。对那些初读者而言,洛克伍德似乎更有修养,更有社会地位和人生经历。在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中,洛克伍德并非格格不入、不相投合。通过他,那些哥特式的超自然故事情节得以过滤,他在情感上的“超然”和对“文明”和“理智”的忠实足以稀释这些情节,使得它们更能为读者所接受。当细心的读者把他和这些情节联系在一起时,洛克伍德那明显的不可靠性使他的解释令人顿生疑惑,因而他试图让读者接受他所记录的日记的内容真实性的目的也宣告流产。
故事的结尾,洛克伍德的性格仍一成不变。面对哈里顿和小凯蒂关系的改善,他只能是妒火中烧,望着小凯蒂那发光的面孔,洛克伍德“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懊悔丢掉了可能有的机会”(402)。此时他“心里感到自卑而且一肚子火气”(403)。但也只能“偷偷地转过去到厨房里躲着”(403),他躲避了他们的幸福,同样也逃避了对希斯克利夫的忧伤,掩藏了所有强烈的情感:“我把一点纪念物按进丁太太手里,不顾她抗议我的莽撞……我在约瑟夫脚前丢下价值一镑的金币……使他认为我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物,要不然他一定认为他那同事真的在闹什么风流韵事呢。”(442)洛克伍德用金币为自己洗刷了“莽撞”、“风流韵事”的指责,弥补了曾被冠以“冷酷无情”的罪名,换回了“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物”的好名声。他给丁耐莉纪念物,就是他已忘却了从她那里听到的这般遭受阶级偏见的折磨和金钱诱惑的动人的故事的结果。他站在凯瑟琳、希斯克利夫和埃德加墓碑旁,内心再次否定了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幽灵出没于荒野之上的说法。他日记的最后两个词是“安静的”“土地”,但事实上这片土地并不安静:教堂不过七个月就已“显露出衰败的痕迹”(442),秋天的风暴会给它带来更大的灾难;凯瑟琳的墓碑一半已“埋在石楠丛中”(442),而“埃德加·林顿的墓碑脚下已爬上了青皮青苔”(442);希斯克利夫的墓碑尽管还是“光秃秃的”(442),算是一个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的意象吧,绝非安静之意;“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柔风在草间吹动”(442)。这里的一切都不安静,而此刻的洛克伍德对此仍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因为这一切对他而言确是难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