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小说的其他人物相比,洛克伍德在个性、习惯和经验上大相径庭。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完完全全地生活在这偏远的荒原上,洛克伍德却是一个“陷入冲突”的局外人,在他的心中,英国的北部就是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荒凉偏僻之地。因此,他认为凯瑟琳“过着虽生犹死的生活”(13),还告知希斯克利夫:“许多人不能想象像您,希斯克利夫先生,这样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生活的人能有幸福。”(13)很明显,在洛克伍德看来,这“与世隔绝”就是指和伦敦隔绝,不错,约克郡的确是穷乡僻壤。当洛克伍德告诉希斯克利夫他要离开山庄前往伦敦时,希斯克利夫狡黠地说道:“噢,是啊,你已经厌倦了远离属于你的那个世界,对吗?”(397)“与世隔绝”和“远离”两词在此暗示读者:在北方居住,就是对罪恶的惩罚。洛克伍德觉得自己是被迫离开南方家乡,流放到画眉田庄来的,按照维多利亚的道德术语,这是一种对“品质失落”的惩罚。前个暑期在和一个少女的“爱情”失意中,他为自己赢得了“冷酷无情的名声”(5),竟使这位纯情少女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感觉而说服她的母亲提前离开海边。在这场爱情闹剧里,洛克伍德所用的语言表明他是那么的天真和幼稚;他将自己献殷勤的对象描绘为“一个十分迷人的姑娘……一个真正的天仙”(5),而将自己陷入爱河称为“神魂颠倒”(5)。他在暗示读者,他此刻的处境犹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喜剧《第十二夜》中的女主人公微奥拉一样,她爱奥西诺公爵,但只能隐瞒真相,因为她已把自己女扮男装成西萨里奥,正向奥西诺公爵诉说自己的姐姐(实际上是她自己)因相思公爵而变得日趋憔悴:“她从来不向人诉说她的爱情,那隐瞒的真情像蓓蕾中的蛀虫似的,吮吸着她那桃红的脸颊。”这个暗指颇具讽刺:洛克伍德将自己身陷这一被动角色归因于那位迷人少女,而实际上是他的冷漠使得自己和“爱情”擦肩而过——“就像蜗牛一样冷冰冰地缩回到壳里去”(5)。洛克伍德“隐瞒的真情”并未伤害自己,但却伤害到了那位姑娘。因为在19世纪,一个女人在爱情中能如此妥协回应,她的名誉就要受到质疑,那将会对她日后生活产生严重的不良后果。也正是洛克伍德的冷漠和懦弱,使他最不可能明白随后故事里主人公们之间那些激烈的感情纠葛。
洛克伍德对北方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都是同样的无知。在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南北方差距十分显著,如同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在《北与南》(1855)里所描写的,南方象征着文化、舒适和富裕,北方则是肮脏、工业化和贫穷。需要注意的是,《呼啸山庄》的故事发生在1801年,艾米莉极有可能想通过洛克伍德来反思英国北方被人们浪漫化为“壮美”,引起众多无知游客光顾盐湖城和英国其他遥远的地方而带来的各种巨大影响。华兹华斯在他的《抒情歌谣集》(1802)序言里就曾提到:“我通常选择微贱的田园生活作为题材,这是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心中的真情可以得到充分生长的园地,比较不受拘束;各种基本感情处在更单纯的状态下,人们可以更好地思考和更有力地传达彼此感情;因此,在这种基础上产生的习俗,更能容易为人理解,更能持久,人们的热情与自然的美也是完全融合的。”这里,华兹华斯对普通人(农耕者、狩猎者、放牧者、采蛭者)的描写可谓是革命性的,此前他诗歌里的男女主人公不是贵族就是响马。洛克伍德也似乎同样承认普通人生活的价值观,认为它们还要比城里人的更加高尚:“我看出来这些地方的人们比起城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居民来说自有一种好处,就像那地窖里的蜘蛛见着茅舍里的蜘蛛。这种加深的吸引力并不完全归因于我是一个旁观者。他们确实生活得更认真,更只关注自己,不那么表面化,不看重那些琐碎的外部事物”(75)。可是,洛克伍德的言语中仍不失有对北方的贬义:把北方的“地窖”和南方的“茅舍”相比;将北方人对他的“吸引力”归因于没有别的吸引物。
洛克伍德的生活习惯足以证明,他是一个追求时尚、生活富裕的南方人。管家丁耐莉希望他能在中午十二点用餐,但他更喜欢在下午五点吃饭;他不习惯在半夜前上床,喜欢在早晨十点起床,而山庄里的居民都是晚上九点收工,凌晨四点出工。丁耐莉告诉洛克伍德:“你不该躺到十点才起床。早上最好的时光在十点前就过去了。”(75)洛克伍德显然是一个懒散的人:小说开篇的那年夏天,他就在海边度假一个月,而在1802年9月,小说收尾时,他又在去北方狩猎的征途中再访了呼啸山庄。他为山庄付了一年租金,却住了不到一月。他似乎并不了解山庄就是一个农场,因而当他下午到山庄时,令他迷惑的是没人前来和他打招呼,因为人们当时都在忙于照料牲畜。在对丁耐莉的描写中,洛克伍德同样持有阶级偏见。起初他把丁耐莉描写成一个“可以看做这幢房子附属物的管家婆”(8),后来又称她为“我家里那位坐着一动不动的管家”(37)。在洛克伍德的眼里,丁耐莉只是一件家具而已。当他开始向丁耐莉打探山庄和田庄的事时,担心丁耐莉只说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而那些事大概不会使我产生兴趣”(38)。显然,洛克伍德和他日记中的人物格格不入。然而初读者肯定和他有许多共同之处,这样的读者可能是受过教育的,身为上流社会的城里人,和洛克伍德一样对约克郡农民的生活也是一无所知。
对洛克伍德而言,北方是一个理想的流放处所,这里风景壮观美丽,人们热情激昂,他来此处就是为了改造自己,使自己成为具有北方气质的“反叛者”。他曾设想击败横蛮的哈里顿,营救小凯蒂,暗想着:“如果希斯克里夫太太和我相爱了……我们一起搬到城里那热闹的环境里去……”(398)但洛克伍德并非一个身披铠甲的武士。曾想偷把提灯的“反叛行为”就让他流了不少鼻血,致使他“极其难受,头昏脑涨,仿佛要晕过去似的”(20)。他把自己说成一个“厌恶人类者”(1)、“一个矜持百倍的人”(2)、一个拜伦式的孤独英雄,然而他对社会悲观失望,被迫来到呼啸山庄,只能陪着丁耐莉闲聊。他曾暗想:“我曾经下决心摒弃所有社会往来,并且庆幸自己运气好,终于找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现在终于支撑不住了,被迫认输。”(38)洛克伍德常常把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强加于他人之身,做出错误判断而迷失自我。他把希斯克利夫说成是位“顶呱呱的汉子”(1),用自己的幻想解读着希斯克利夫,“我凭本能知道他(希斯克利夫)的矜持出自对于轻易显露感情的厌恶,对于相互间表示好意的厌恶。他把爱与恨都深藏起来,而把别人对他的爱与恨都视为鲁莽的行为。不,我这样作出判断还太早,我把自己的特性随便地加到了他身上”(4)。对于初读者,他们很难觉察洛克伍德的直观是那么的不可靠,但如果细读全书,有心的读者就会明白洛克伍德所看到的和现实并非一致,因为故事里没有人会更像希斯克利夫那样“轻易显露感情”,也没有人不像希斯克利夫那样“把爱与恨都深藏起来”。
第二次回访山庄时,洛克伍德洋相出尽:首先,为了能和凯瑟琳搭讪,他误把一堆死兔当活猫;接着,为了能讨希斯克利夫欢心,他滥用夸张语言当礼貌——“在您的家人中间,有您和蔼亲切的夫人作为您家庭和您心灵的守护神”(13),但却不知希斯克利夫最憎恨的妻子伊莎贝拉,早已命丧异乡;然后,他错把哈里顿当仆人,继而假想哈里顿是希斯克利夫之子,结果发现哈里顿“才是这慈善的美人儿有福气的拥有者”(14)。让山庄里令人烦扰的关系洛克伍德犹如掉进了马蜂窝,他开始思索着如何补救眼前的尴尬局面:“我开始感到自己在这个愉快的家庭圈子里实在是多余。那种精神上的抑郁气氛不止是抵消,而且远远压倒了我周围明亮的物质上的舒适。我决心在第三次来这屋子里要格外小心”(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