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亘脸上有些发烧,他已经意识到了,生活对他来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自己艰难地向前推,推得满头大汗,喜忧参半,而这时小朵来了,轻松地把它掂起来,像拾起一颗小石子,向前一甩,优雅地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出了西餐厅的大门,李亘躬着身子,把电瓶车从一个角落推出来。小朵站在电瓶车的另一边,忽然想起一件事,下个月末公司奖励自己到云南香格里拉去旅游,老总也去,她想李亘跟着一道去。李亘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有两个工程将开始,人一走事情就黄了。小朵眼里的烛光又暗了下去。李亘想安慰几句,可转念一下,现在最需要安慰的人是自己,小朵的经济基础改变了,像一只股票,她的基本面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随之而来的是由下降通道转势进入上升通道。何况,一个人处在自卑感之中时,他是不肯轻易宽容任何人的。
李亘后来意识到,男人不能自艾自怜,自己那样想的一刻,是铸成大错的开始。
十字路口,灯火阑珊。李亘上车之前,扭头向后望了望。意外地发现,小朵还在原地,悲切地望着自己。那种眼神,让李亘感到陌生。李亘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心在那一刻竟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小朵的失落仿佛让他在瞬间找回了一点自尊。尽管他想抽自己几下。
五
七月的阳光,把浓重的油彩涂抹在李亘的脸上,照镜子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自己,按他自己的说法,皮肤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牙显得更白。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都要去沿江开发区,在两栋大楼里像蜘蛛一样织网,布置网络传输线。包括更新电脑和耗材,搞好了,大概一个地方能赚个两三万块钱。
一个月前,王叔叔和江叔叔跟李亘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你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到你家找你爸下象棋,现在你长大了,在我们眼里,你就是你爸爸,好好干。
沿江开发区,还保留着成片的稻田。道路两边是灌满了浆的稻穗,稻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李亘把电瓶车骑到六十码,耳边的风瞬间变得锐利,越过阻挡,向后呼啸而过,两边的风景呈虚幻模糊的带状向后掠去。这一刻,李亘觉得特别爽,这个世界,让李亘感受到的只有速度和风,让他有一往无前的征服感。
就是在骑车的时候,李亘的脑子仍然是小朵的影子。有两次,他把电瓶车停下来,靠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下,给小朵打电话。有一次小朵没接,有一次接了,在云南香格里拉玩,没说上几句就说快要合影了回来再聊,那边手机就挂了。
躺下来的时候,李亘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呆呆地想人会不会变的问题。他以前从来不想这类无聊的问题。这天夜里,他看到一则新闻,好像是杜撰的,说是日本首相****在仙台的一个农庄表演插秧,他亲自驾驶插秧机,但是,他开的插秧机总是偏右行驶,插出来的秧向右划出一个弧度,****自己也感慨,难怪人们总说我偏右,就连插个秧也偏右。******,李亘想,狗行千里****,狼行千里吃肉,就是说这个人的吗?
****的!李亘又骂了一句,就靠在电脑椅上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
一会儿,他就并排和小朵坐在插秧机上插秧。碧蓝的天空下,是无垠的故乡的稻田,李亘忽然想流泪。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插秧机蛇行在秧田里,天地间都是小朵清亮的笑声,李亘自己也嘿嘿地乐得像个傻子。
李亘醒来,摸摸眼角,他发现自己真的流泪了。想了想,觉得梦中的泪跟自己想要的结论无关。他拿起一只笔,敲了敲桌面,再想了一会儿,得出了几乎不是结论的结论:有些人会变,另一些人不会变,到底小朵是“有些人”还是“另一些人”呢?
两处工程快要结束。这天,李亘的心情和夏天的气温一道攀升。路两边的稻穗沉甸甸地低下了头,他骑着车,跑得比风还快。三个月后,李亘重新吹起了口哨,他也感受到自己情绪的变化。人的心情一舒畅,世界就变得如此美好——他想拥抱小朵,拥抱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一个个陌生的人。
车行到一面坡的时候,腰间手机震动了一下。李亘掏出手机一看,是母亲打来的。他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这个电话跟父亲有关。
果然,手机里一阵哭声,你爸……你爸……李亘喊了起来,我爸怎么啦?回答他的,又是一阵哭声。然后,电话就断了。父亲出事了,而且必定是大事。
情况比李亘想象的要好一些。父亲的生命还没有划上句号。不过,那个坐在桌边手握酒瓶笑眯眯地等他的人,那个自己抽白鲨而把两条硬中华为自己留着的人,那个为了自己的生意无数次硬着头皮给自己的昔日同事打电话的人,此刻正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像孩子一样咿呀学语。李亘流泪了。李霞扶在父亲的枕边,两只眼睛哭得像水蜜桃。一位年轻医生进了病房,告诉李亘,你爸要是再来晚点,就没救了。老太太哭声又起,对着儿子讲述老头子:
“你爸从上次李霞开业那次回来后,就感到你情绪不对,比以前衰了一大截,晚上睡一觉醒还唉声叹气的,怪自己没有当上官,对你们兄妹没有一点照应,怪自己没钱给你买房,否则小朵也不会跟你闹别扭。昨天晚上他一个人喝酒。深更夜静,我起来,发现没人。桌子上没有,屋里也没有,最后在桌子底下找到了,嘴里吐白沫,嘴都歪到耳朵边去了……”
李亘回头端详,父亲像正在酝酿一泡屎的幼儿园里的孩子,脸憋得通红,脸上右边的器官似乎关闭了,左边比以前放得更大,看起来像在为射击瞄准。他对李亘笑着,笑的样子十分可笑。
六
从香格里拉回来之后的第三天,小朵给李亘打了个电话,好像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一个电话。李亘掐指一算,她这一趟,估计少说也有半个月,在一个房地产私企里,这种待遇恐怕很罕见。小朵说从云南带了个特殊的礼物,让李亘去拿。李亘想正好和小朵在一起吃顿饭,就在上次的豪斯西餐厅。李亘是有自尊的,自从看星星那次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邀请小朵到自己那儿。这次,小朵在拒绝李亘时,仿佛语气中包含着另一层意思,这让李亘只好顺从:晚饭后,去小朵的办公室。
在这个房地产公司兼两份工作,小朵白天搞销售,夜晚为公司整理一些文字材料。因此,她除了多一份薪酬之外,还多了一间办公室。这件办公室不足十平米,原来是堆杂物用的。室内只有一桌一椅一电脑。
小朵和公司里其他三个女孩租住在城西的一个小屋,李亘去的时候,另外三个女孩,要么外出一个,要么外出两个,但从没有一种情况出现:三个女孩一道出去。李亘进了门,总有除小朵之外的另一个女孩,坐在钢丝床上吃零食,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嫉妒,好像李亘是她刚刚错过的猎物。李亘害怕背部对着这支幽怨的双管猎枪。
斑驳的光,从对面那栋楼映过来,除了小朵屁股底下坐的,办公室里没有另外一把椅子。李亘斜靠着电脑桌站着,问小朵玩得怎么样。小朵说,景点不都差不多,游客也无非是拍照、睡觉、撒尿三部曲。不过香格里拉还是很有情调的。
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李亘觉得快要切入主题了。果然,小朵就在这时,脸红红地站起来,走到李亘跟前。李亘抱住她。她轻轻推开李亘,向后退了几步,说:“我知道你最需要的礼物是什么,三个多月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怨我。”
忽明忽灭的光亮,照着小朵的身体。小朵扭过身把桌边一杯未吃完的冰激凌挪到靠近电脑的地方,身体的扭曲和前倾,使得紧绷的臀部像驼峰一样隆起。李亘浑身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如同一个落水的人幸运地抓住了从上游漂浮下来的横木。李亘紧抱着小朵,小朵的皮肤在李亘的手掌里燃烧。
楼道里响着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他们就这样站着,把事情做了,动作比兔子还快。
同样一件事,李亘事后想想不太对劲。人的触觉是丰富的,手在皮肤上滑行,如同探矿仪在探测地下的矿脉。从前,像一滴水滴落到另一滴水上,这次犹如两堆干柴,带着幻灭感,欲求焚尽而后快……
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李亘抽空就回去一趟。父亲脸上的笑容,渐渐也不显得那么可笑了。母亲接受了打持久战的现实,她跟李亘说,你忙你城里的事,不要一趟趟往回跑,你爸就这样了,好不了也坏不了。父亲忽然攥紧了拳头,在空中挥舞。
母亲笑了,对李亘说:“你爸表示要斗争到底了。”
父亲感受到鼓励,忽然把手指撮起来,手臂在空中划,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李亘说:“爸让我马不停蹄?”“一马当先?”“马到成功?”……母亲说:“你别老是往‘马’上猜,往‘猪’上猜就对了。”
“你爸想吃你有一次带回家的老刘家私房秘制熏猪蹄!”
自父亲中风以后,全家人第一次开怀大笑。
回城的路上,李亘特别留意了一下“康乐家园”小区。脚手架下,工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此时,李亘的想法更为明确了,以前只是为小朵,父母晚年生活在不远处风光明媚的小镇,环河临江,鱼米丰饶,父亲钓鱼下棋,母亲做家务,也是一幅幸福的晚霞图景。现在情况不同了,父亲需要照顾。李亘想尽快把房子买了,尽快把父母接到身边。
目标就像一只挂在树上的苹果,虽然在离头顶很高的地方,李亘相信,垫一垫脚,或者跳一跳,还是能够得着的。沿江开发区的两个工程款,加上后来更新电脑和打印设备,加起来有七八万,再借一点,先付个首付问题不大。
回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要钱。想到要钱,李亘的汗下来了,整个人蔫了不少。在沿江开发区的两栋楼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来讨债的人,这些人蹬蹬蹬地来,回去时,脸像只苦瓜,手扶楼梯扶手,似乎整个人的精神都垮了。
七
王又多这个科级的局长,当得也挺悠闲的。喝喝茶,在电脑上打打掼蛋,其间接接手机和人扯上几句,眼一闭,一天也就过去了。李亘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王胖子拎着电水壶往水瓶里灌开水,眼睛的余光从腋下瞟着李亘。
“你爸还能动不?”
“身体动不了,脑子还能动。”
“还能说话不?”
“说还能说,咿咿呀呀的,只有我妈听得懂。”
哎,那么牛逼的一个人,就这么垮了,王胖子把水壶咣当一声放在老板椅旁边,一屁股坐上去,就不再理李亘。半晌,李亘耐不住寂寞,说了句:
“活干完了,哪里不好,请王叔叔指示,我好改正!”
“嗯。谁说不好啊?好得一逼!”完了,又是沉默。
强势和弱势的区别就在这里,弱势的一方,往往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说,怎么说,像一条嘴里含着鱼钩的鱼,动辄就被钩住。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王局长不间断的电话。李亘作为旁听者,也在倾听,顺便欣赏电话内容反应在一个人脸上的丰富的表情。喜怒哀乐,那真是什么脸谱都有。一开始李亘听着、看着入迷,后来想睡一觉。不间断的电话,让他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
最后一个电话简直是为李亘的动作量身打造的:“中午?几个人?四个人打掼蛋?地点?好的。好的。我办公室里是有个人啊,不过他马上就要走了。”
其实李亘没有要走的意思,听了这话也只好站起来。
“没关系,他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他已经走到门边了。”说这话的时候,李亘正好走到了门边,李亘被这种合拍,弄得尴尬,王胖子却伸手向他招招,“李亘,你走干什么?中午留下来一道吃饭。”
李亘出了门。远远地还能听到很大的声音“走了,走了,已经走了。”
王局长有些做作,一个人最让人厌恶的地方就在于一个“装”字。有点小权的人,最爱把自己的一点小坏,当做智商来表演,在人堆里取宠,然后自我欣赏。他把李亘当傻子,对方的奚落和嘲弄,李亘心里清楚得很:能揽下这个活是因为父亲,现在讨不到钱也是因为父亲。
“在互联网时代,谁也不比谁傻5秒钟。”李亘记得这话好像是腾讯老总马化腾说的。
下午,李亘又去了江局长那里,直觉上,李亘似乎感受到一种可能性。
李亘说得很真诚:“江叔叔,我真的急需一笔钱,不到万不得已,我肯定不会来麻烦你。你就当是再帮我一把。”
江局长一听笑了,说:“小李,你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套?这个开场白哪个讨债的不是这么说的?”
李亘决定来点阴的,他想换一种方式测试一下效果,于是边喝水边飞快地盘算一下。
他笑着说:“江叔叔,我从家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冯阿姨,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呢!”
江局长笑容瞬间收住了,瞬间又绽放了,说:“你是说原来镇里那个打字员小冯啊?我们当时打打闹闹的,同志间的关系很亲密,要说关系,她跟你爸的关系比跟我的关系铁得多,不信,回去问问你爸。可惜他不能说话了,是个麻烦事啊。”
在这些老江湖面前,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显嫩了点。看来,讨债的难度,要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回去后,李亘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讨债”,看结果心里一喜,关于“讨债”的词条百度上竟然有两百万条。有人还总结了讨债技巧,归纳为“讨债三字经”——一磨二挤三黑。一磨,需要功夫,常去,并带着笑脸,不是死缠烂打,要灵活一些,油滑一些。二挤,针对一般小单位欠款,让对方分期分批挤点钱,并且许诺给对方办事人一点甜头。三黑,针对不同情况,要敢于放黑话,找出对方的弱点,让他产生恐惧感,这点一般轻易不用。
第三条实际上李亘不知不觉已经对江局长用了。后来的事实证明,非但没有起到作用,还把江局长彻底得罪了。只剩下第一招和第二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