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个红绿灯,李亘还在告诫自己,可不能这样心不在焉,刚才要是汽车呢?人家是“铁包肉”,自己电动车是“肉包铁”,吃亏的是自己。他心里清楚,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是时刻都在想着小朵。快一个月了,小朵没给他一个电话,也没给她一个短信。李亘也是犟脾气,不过他觉得自己犟得有道理,毕竟是小朵伤害了他,让他夹着尾巴尴尬地坐在席子上像一只狒狒,这多么让人羞耻和恼怒。因此,自己不应该主动,小朵应该主动。
不过,他也替小朵想了想,觉得小朵的想法,未必没有多少道理,她希望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一米八的席梦思床,并不过分,只是在不能满足的时候,才会成为奢望。他下了决心,一定要给小朵想要的。还有小朵不想要的,也要给!这样想的时候,男子汉的豪情化作一股劲,他把劲用在了车把手,电瓶车嗡地一声,窜出很远,把街边的人惊得跳了起来。
他决定回一趟家,和父亲谈谈。
李亘的家,在距城五十里外的一个小镇。回家的路上,李亘的左车把上挂着一大包“普萘洛尔”降压药,他骑得很慢,边走两眼边往路边扫。有一处叫“康乐家园”的小区,正在建设中,毗邻着一条河,远处是葱绿的山。李亘一条腿叉在地上,朝这群包裹着脚手架的正在生长的楼群看了半天。
小镇煞是热闹,往来车辆旋起灰尘和气流,嘈杂的人声沸反盈天。中午时分,李亘才到家。丰盛的一桌酒菜摆在桌上,等他已等得失去了温度。父亲握着酒瓶,笑眯眯地招呼他。父亲是个退伍军人,放下枪的那一刻,就拿起了酒瓶子,而且一拿就没有再放下,像紧握一颗手榴弹。
李亘坐下来,父亲递给他一双筷子,母亲靠在门框上用围裙擦手。父亲问,生意怎么样?李亘说,就那样。父亲似乎需要一个比这更明确点的答案,就那样是什么样?李亘有点不耐烦了,哎呀,就那样就是不咋样呗。
其实父亲对李亘这个既是“985”又是“211”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回来开电脑店一直耿耿于怀。好在李亘注册的是“公司”。“公司”这两个字好歹给他挽回了点面子。当初,他问李亘,我都想不通,你到底为哪一样?李亘跟他开玩笑,为了故乡这片热土,为了中小城市更多的发展机会,为了…为了…他不断地用“为了”造句,造到最后,自己都笑了。父亲笑得更欢,他说,我还不晓得你,你要不是为了个女人,我这辈子都枉做了男人。老男人的眼光确实很毒,确实,他是为了小朵。
席间,父亲喝了不少酒。李亘把酒瓶抢到自己手里,正色说,你这样喝,早晚会出事。话虽好话,说出了口,李亘又觉得重了点。父亲的反应,让李亘感觉到这句话确实不轻。父亲抓住了“早晚”这两个字反击,说,既然早晚要出事,说明是命中注定的,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喝个痛快。说完脖子一仰,又灌了一杯。李亘在这方面暗暗有点钦佩父亲,父亲在这个镇当了二十多年的副镇长,虽说是个副的,但威信不亚于正的。他善于抓住一些细节或漏洞,拿捏一件事,镇住一帮人。后来妹妹李霞出生了,算是超生,父亲的副镇长被撸了,但镇里上下还是把他当副镇长看。不过,现在老了,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
李亘把话题转到路边所见,说,现在建筑比地里的庄稼还长得快。
父亲顿了一下,思忖片刻,然后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有话你就直说,还跟我弯弯绕?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你也清楚,你妈没工作,我总共存款只有二十三万,你开公司,给了你十万,接下来你妹要开店,我又要给她十万,这样只剩下三万,我和你妈都老了,有个头疼脑热的生病住院,手里没点现金么样搞哦?
李亘摸摸额头,已经冒出了汗,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说说而已。父亲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有这个意思也很正常,关键是我无能为力了。李亘说,现在的房地产发展真是快。父亲接过来说,我看不是快,是过热。你看现在的许多房子都是空的,而且房价又虚高不下,问题肯定会出在后面。
一瓶酒见底了,父亲起身。李亘说,真不能再喝了。父亲说,谁说还喝啊,我去上个厕所。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笑眯眯地说,我刚才问你生意做得怎么样,是话里有话。
父亲问,城里沿江开发区是不是很火?他说,他的几个原来的老同事都调到沿江开发区的几个局当局长了。父亲抖着这张算术簿扯下来的纸,诡秘一笑,说,你看这就是机会,你才出校门,还是嫩了点,生意靠人去钻,现在这社会哪有机会找上门啊?你只要好好搞,哪一行搞不到一碗饭吃!
原来,父亲说的这几个人所在的局,办公地点都快要搬到沿江开发区新落成的大楼。各个办公室就算电脑不换新的,网络肯定要布线,还有电脑耗材,这个工程虽小,生意不能说小。李亘觉得这确实是机会,李亘对自己的专业能力是蛮有信心的,缺的就是机会,借这个机会完全可以打开局面。
父亲说的几个人,李亘都还有印象,李亘记事的时候他们都常来家里跟父亲下象棋。一个是王叔叔,原来土地所的主任,矮矮胖胖的,脑袋长得像地球仪,右腮边还有颗痦子。江叔叔高高瘦瘦的,好像是司法所的主任,大背头梳得远看像老式电话机,说到他与妇联主任冯阿姨的关系,众人都交换眼神,然后一笑。还有一个付书记,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这些模糊的印象,李亘要努力地让它清晰起来。彼时,这群人聚在一起,嬉笑怒骂,彼此拆台又相互利用,关系网织得能当蚊帐用。
李亘郑重地把父亲递过来的一张纸叠好收起,这张纸说不定就是一个机遇。酒劲上来了,李亘整个身心都有些轻飘,有天高云淡的感觉。
临走前,父亲把李亘叫到里屋,悉悉索索地摸出钥匙,打开一个橱门,在一组老式的五斗橱前,艰难地蹲下高大肥胖的躯体,掏出两个黑色塑料袋,递给李亘。李亘朝袋里瞄了瞄,里面各有一条硬中华香烟。父亲说,我年轻时不懂这些,所以一直都没什么进步,现在懂了,又没有了机会了。
两条香烟,也不知道父亲珍藏了多长时间?李亘双眼一湿,说,爸,你们在家都别节省了。父亲有些悲观,我节省了一辈子,也没省下几个钱,现在还能省几个钱?不省了哦。
回到城里,李亘照着纸上的手机号码,分别给几位局长叔叔打了电话。只有付书记的手机一直是关机,后来一打听,付书记在接受组织调查。
四
李霞的服装店就开在离李亘写字楼斜对面大约200米的地方。开业的这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店门前摆满了花篮,自行车和电瓶车挤成一片,空隙处站着请来的腰鼓队,这群行将老去的大妈们激情四射敲打腰鼓抓住最后的机会向周围的人群抛撒媚眼。日光强烈地照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出了一层油汗。场面相当热闹。
忙里忙外的李霞高高挑挑,模样像央视主持人董卿,脑门后的马尾辫,小松鼠似地跳来跳去。
彩虹门下,李亘一家合在一起照了一张像。合影的时候,父亲问李亘,小朵怎么没来也没电话?李亘说我没告诉她。已经一个多月了,两人还在赌气,没有联系。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阳光强烈,李亘注意到了父母的白发,以前不知是没有还是自己没有注意。白发,这个意味着衰老和孤单的词,第一次进入了李亘描述父母的词典。它对儿女来说,是一份责任提示。李亘意识到这一点时,惴惴不安,准确地说,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像一只爱斯基摩人的狗,忧郁地回望身后似乎无法撼动的雪橇。
亲戚朋友一帮人挤在六十平米的店面里。一会儿,一个小伙忽然推玻璃门进来,一口气买了十二只胸罩和十二条内裤。店里人全都笑了,觉得这人很变态。小伙显然感受到众人的误解,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他和李亘相视一笑,把李亘叫到一边,说李霞开店,本来准备送个花篮,但一想不如来点实惠的——他是李亘的高中同学小金。李亘跟他开玩笑,又没有女友替你穿,你干脆再买十二个橱窗模特扛回去。小金瞟了一眼李霞说,呵呵,好哇,这样一个光棍瞬间就有了十二位女友。
中午,有好几桌客人,一家人也准备凑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就在这个时候,李亘接到了小朵的电话。本以为小朵是打电话来致歉或者祝贺的。不料,小朵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李亘的第一反应是,今天是不是情人节?不对呀,二月十四日早过了呀,小朵的生日?也不是,小朵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一。反正是一个重要日子,不然小朵不会问。李亘试探着问,你妈生日?小朵说,你妈!李亘一想,也不是我妈啊。小朵说,说傻你还真装傻啊,你好好想想。李亘心里欢喜,毕竟小朵打电话来了,又是妹妹开张的日子,都是喜事,不计较许多了,去了再说吧。
豪斯西餐厅,第七号桌上,摆着蜜汁烤鸡翅、香肠鸡肉蘑菇披萨饼、芝士火腿酥炸猪扒、四个培根乳蛋派和一盆浓汤。小朵坐在一瓶卡斯特红酒后面,脸被酒瓶遮住了一半。李亘坐下来的时候,她正在低头发短信。
什么日子?是两年前我第一次遇上你的日子。小朵的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幽深地看着李亘。李亘一愣,接着一笑,等明年我第一次遇上你的日子,我也请你来这里。小朵回过神,快乐地笑出声来,其实除了钱,眼前这位什么都不缺。爱意回到小朵的眼睛里,转化为柔情,她两手撑着下巴,看着他。
看来小朵情绪很好,李亘开了红酒。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小朵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这个月小朵一共卖掉了二十套房。李亘瞪圆了眼睛,伸出两个手指“二十套?”小朵淡淡地应了一声。除了基本工资,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具体的数目,小朵没说。她说自己的老板,就目前这一个项目,至少纯利润得赚上几个亿。小朵的奖金池里自然也不会少啦。李亘没有想到,一个产业会如此畸形地让一群人获利,而且是如此暴利。自己毕业于重点大学的计算机系,每天忙碌得像只蚂蚁,却只能维持个温饱。他觉得社会的天平毫无理由地倒向了某一边。
轻音乐像水银一样流泻在整个餐厅,曲目是《雨的节奏》和《爱情是蓝色的》,虽是改编曲,却保留了很浓的古典味道。李亘心里暗笑,小朵现在整天嚷着讲情调,这种有情调的曲子,她能听懂吗?不过,都市里的情调一般都是商品,需要购买。小朵现在比李亘有钱,因此,关于情调,小朵就拥有比李亘更多的话语权。他请小朵,不是肯德基就是麦当劳,环境乱糟糟的,混迹在一群打闹的孩子中间,吃得满嘴是油。而此刻,他们用刀叉与时尚对话了。钱,这种东西,人们可以吐着唾沫诅咒它,可是它的确太强大了。小朵的改变,首先就是源于她经济基础的改变。
借小朵发短信的机会,李亘抬眼向餐厅扫了一遍。角落里一位独坐的少妇,朝他点头微笑。
他想了想,认出她了。她叫艾琳,他给她修过电脑。她住在近郊碧桂园别墅里。李亘还能回忆起給她修电脑的情景。一进门,她就喋喋不休地跟李亘说她家客厅里的波斯地毯,她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地毯,是跟别人合伙开矿的老公从中东花近十万美元买回来的,是纯手工的,用羊毛、棉、真丝、金丝和银丝织了十八个月才织出来的,可以用一百年以上。李亘被恶补了一课关于波斯地毯的专业知识,可是回过神来他又想:“我干嘛要懂这些呢?
五百平米的别墅里,只有她和她的狗。她性感、漂亮,却很无聊。这是任何一个人第一次接触她,都能感受到的。
小朵在发短信的间隙,不时地抬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李亘说上几句。她告诉李亘,她在自己卖的楼盘一个叫“格林华泰”小区准备订一套房,首付快凑齐了,未来,不会很久,她会将父母接到城里来住。小朵的语气是那么笃定。在李亘看来,小朵与其说是在奋斗,不如说是在复仇,至少是向昔日生活中所承受的异样目光复仇。一切未来的前景都映在她眼中,清晰,又有点茫然。
可是,李亘觉得小朵总有某些方面的不对劲。她的眼神像摇曳的烛光,忽而很明亮;当她怔怔地想一件事的时候,瞬间又黯淡下去。从前,小朵的眼睛总在等着他的注视,而现在,当两个人目光相碰,小朵的眼神如深潭里浮在水面的游鱼,片刻惊慌之后,嗖地一下就扎到潭底。
角落里的那位少妇,起身向外走。经过李亘座位时,冲李亘点头笑了一笑。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狗跟在她后面,像翻滚的雪球。走到门边时,小狗突然折了回来,径直跑到李亘的桌边,在李亘的裤管嗅了嗅,叉开右后腿,朝李亘射出一柱液体。李亘玩笑似地蹬了几下脚,小家伙像个顽皮的孩子转身向门边撒腿就跑。
一曲终了,李亘陡然觉得心里有一种压抑和自卑。自己只能请小朵吃个鸡柳汉堡,小朵现在直接把他领到西餐厅;想跟小朵商量买房还没张口小朵就把房子定下来;辛苦一月挣的钱还不及小朵卖一套房的奖金多。李亘意识到自己被小朵落下了,而且落下得很远。怎么才能追赶上小朵呢?他在心里盘算着沿江开发区的几个小工程,父亲的几个昔日同事都表示愿意帮忙,李亘想乘早把活儿接下来。李亘心里急,于是,催小朵快点结束。
本来,李亘想买单。付银台服务生等李亘从裤子口袋里掏钱等得不耐烦,李亘掏出来的只有六百块钱和几枚硬币,而账单上是八百六十块钱。小朵从包里翻出银行卡,在POS机上轻轻刷了一下,一切都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