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奇
出了家门口,我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单位,就是菜市场了。
常去的菜市场有两个:一个位于东郡社区,一个位于张家亭子社区。东郡市场主要搞批发,也兼零售,张家亭子市场则全是零售。
去东郡菜市场得早上才行。一年四季的每一天,天刚蒙蒙亮,这里早已是一片繁忙景象。一辆辆大货车从外地风尘仆仆一路奔来,大大小小的沙丁鱼般的农用三轮小手扶蜂拥而上,不长时间就满载红橙黄绿四散而去,菜青色的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倦意。市场上到处都是哈欠声、喷嚏声,有时还夹杂着骂娘声。
这些以贩卖蔬菜为生的人,异常艰辛。那些买了大车去外地贩进的,往往要在夜里十点左右就得动身,就连寒冷的冬天都是如此。遇到雪天路滑,吃过晚饭就得早早上路。车辆的驾驶室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被褥、棉衣,简直就是逃荒要饭一般。“这还不算什么,咱挣的就是个辛苦钱,最怕的是路上坏了车,尤其是在冬天,三更半夜的,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跟我拉过呱的一个菜贩曾这样说。那位菜贩姓王,是从南面大山里过来的,一开始是当小菜贩,后来七借八凑买上了四轮跑外贩。他和老婆就租住在菜市场边上的两间简易板房里,冬天冻死夏天热死。我感慨他的艰难,他却咧嘴一笑:要不是为了这几个钱,谁愿遭这样的罪呢?并喜滋滋地告诉我,这样再干个三四年,就够拿首付的了,到时买上一套楼房,就算是在城里扎下根了。我问:孩子呢?他说两个孩子都还在乡下跟着他爷爷奶奶。我又问:学习怎样?他的脸色立即就黯然了:孩子的学习算是给耽误掉了。那个大的本来学习还行,后来就慢慢拉下来了。哎,你想没人管没人问的哪里会有好成绩呢?只要不给惹事就谢天谢地了。我的心里微微地就有些疼:那他们将来怎么办呢?没想到一听这话他反而轻松了起来:总会有口饭吃的,其实上学也没什么好的,你看这么多的大学生,很多混得还不如我们这些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呢?说着拿嘴往他左边方向一努,然后降低了声调说:看到了吗,那个就是大学生,还是本科呢,不是照样那个熊样!语气里满是鄙夷。我原先的怜悯之情一扫而光,突然对他感到了深深的厌恶,厌恶了他的幸灾乐祸和对别人、对知识的轻贱样,不禁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狗眼看人低。万千思绪顿时涌上心头。
菜市场是一个各色人等的汇集地。东郡早市高峰的时候,总有上千人之多。那么多的人,在晨曦中从小城的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一下子就把小城从睡梦中给提溜了起来。生活讲究的人家,图的是一个新鲜,专拣好的买,贵贱倒不太计较。大部分的人家,还是要在价格上交上几个来回的,能便宜一毛是一毛。普通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精打细算出来的。曾有一段时间,菜市场里多了个穿金戴银的高贵女子,专拣最贵的东西要,口气大得很,有一次竟然炫耀说她买的这些菜有一大半都烂掉了,人们就唏嘘唏嘘着觉得可惜,好心好意劝她要学会过日子才好。那女人就有些鄙夷:这么点菜算什么?我们家的苹果都成箱成箱地倒进垃圾池里了。大家就气得不再言语,偏偏有个老革命气得没法按捺,一指头就戳在了那女人的额头上:你这么祸害东西,就不怕遭天谴?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那女的越发嚣张起来,最后竟惊动了派出所,也由此牵出了一个贪官******的糗事。在菜市场里,有一个红衣男子格外引人注意。他的红衣服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淘换来的,反正五冬六夏都是一身红,有时候大热天还穿着红毛衣红毛裤。一开始大家都是拿他当神经病看的,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唯恐一不小心被打骂到。后来时间长了,才发现他并无任何害人的言行。他每天早早地来,是要捡拾些菜帮菜叶回去度日。听说他先前是一个非常健壮能干的人,因为一个女人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个女人是他的嫂子,一大家人相处甚是融洽。他哥哥突遭车祸去世后,他跟嫂子皆有意结合到一块,却遭到了一家人的坚决反对——不合伦理。他嫂子一气之下喝药而去,他也因此受到刺激变了样。之所以爱穿一身红,是因为他嫂子活着时就爱穿红衣服。世间百态,人有万象。每一个人都是人生舞台的主角,只不过大都层层包裹、秘不示人罢了。如果不是有知情者透露,你不会相信那个开着三轮拉菜的瘸子竟然会同两个老婆在一块生活,也不会想到在拐角处卖豆腐的那个男人曾是一家国营企业的老总,而刚刚跟你擦肩而过的那个普通老人,也许就是一个全国著名的艺术家。在临朐这个地方,文化名人层出不穷。
相比东郡市场,张家亭子市场就小得多也安静得多了,交易时间也只在中午和下午。这里的蔬菜,一大半是菜贩子从东郡市场批发来零售的,一小半是附近村民自己栽种的。我们这个县北面不远处,就是一个很大的蔬菜基地,那里的大棚菜全国闻名。东郡市场上的那些大菜贩子就是去那里拉的菜。就我个人来说,比较喜欢张家亭子市场一些,尽管它的菜价要比东郡市场稍贵一点。喜欢的原因有好几个,最主要的有两个,一是喜欢它的人间烟火味,二是喜欢那些农人自种的果蔬。在这里,一个个小菜摊,很有秩序地摆放着,菜摊是安静的,菜摊的主人也是安静的,绝没有扯了嗓子喊叫的,就连豆腐梆子都歇了声。买菜的人们,不急不缓,从市场的这一端踱到那一端,从这一溜走到另一溜,并不着急买,好像并不是为了买菜,而是来散步的,步子和心情都悠悠的。直到看到可眼可心的了,才会去买。常常是逛荡了大半个小时,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最后拿在手里的也不过就那么三两种。买的和卖的,有时还会进行一番细致入微的交流,比如孩子感冒了要多吃青菜少吃肉,比如新米很快就会下来了,要是不急的话可以再等上几天,亲切得就像自家人一样。每天下午五六点钟,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下了班的人们,或是顺路走过,或是特意来此,市场里顿时就熙熙攘攘起来,熙攘却不喧哗,比起东郡市场的沸鼎盈天,这里可真算得上一个安静的市场。
最喜欢的,是那些农家菜园里的时令果蔬和新鲜野菜。小县城的好,就在于跟农村紧连着,能够享受到一些简单但天然的东西。我也曾有机会去过不少的大城市,虽是逗留或者匆匆而过,但是年龄越长就越觉得还是自己生活的小县城好,人际简单,空气洁净,交通不堵,尤其是在饮食方面,绿色天然的东西还不少。那些附近村里的大爷大妈们,自家吃不了的,就用一个筐子挎到了市场上,几把香椿芽、花椒芽,几捆韭菜、菠菜,或是几棵白菜、几个萝卜,有时还会有野苦菜、野荠菜、野芹菜什么的。买来一吃,味蕾立即就复苏了,跟那些大棚里种出来的的确不是一个样。但是大多数的年轻人对这些东西是不屑一顾的,他们嫌这些东西不鲜亮,嫌这些大爷大妈们手粗脚糙,嫌上面带着泥土不卫生。年轻人不识货,自有识货的,那些大爷大妈的东西每次都早早就被人抢了去,去的稍微晚些就没份了。我的菜大都是从一个姓郭的大爷那里买。这郭大爷家就在离张家亭子菜市场五里地的村子,他种了一辈子地,也玩了一辈子菜园,儿女都已大学毕业在县城里生活。如今村里的地都被征占了,老两口也就无事可做,却怎么也不愿进城,就喜欢在自家院子里种菜。院子虽不大,菜的种类却不少,除了供着自己和两个孩子家吃,多余的就拿到市场上卖。我曾受邀去过他家一次,他一畦畦地指给我看,并且把沤肥的池子都带我看了,然后得意地说:这菜是我孙子的特供呢,绝对的绿色食品!
张家亭子菜市场的西北角,有一户卖白条鸡的,男的个头矮小,长相丑陋,女的却长得既高大又漂亮。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大家都觉得蹊跷。因为那女人态度和气,算账也大方,他家的生意一直很好。可是今年春上的一天,店铺里突然来了一批便衣警察,把正在褪鸡毛的男人给抓了,女人却不哭不闹,直到看着男人被押着走远了才放声大哭起来,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喜极而泣。原来这小个子男人看似一副不中用的样子,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身上背负着一条人命,这女的就是他的一个猎物,曾扬言若是不从就杀掉她全家。此事一出,人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长时间后,杀鸡店就换成了一家狗肉店,现杀现卖。这一家跟先前那一家正好相反,男的长得虎背熊腰的,女人却生就一副小巧样,但是杀狗的事情却偏偏是由那女的操办。上帝的安排有时真是匪夷所思。狗通人性,杀狗的场面简直就是惨绝人寰,很快就有人联系媒体给他们曝了光,不几天狗肉店就被取缔。狗肉店关闭后,那里相继又走马灯似地开过水产铺包子铺粮油店什么的,奇怪的是每个店铺都开不了多长时间就关闭了。房子的主人甚感迷惑,找高人指点,在一墙角处嵌进了一块“泰山石敢当”,一家专卖调味品的从此就在那里安稳了下来,生意很是兴隆,后来却在半夜三更莫名其妙地起了一把火。人人便都说此屋大凶,房主人把租金一降再降,也不再有人问津。
年复一年,菜市场日日都那么鲜活着,给千家万户提供着生活的必需品,也传播穿插着许多津津乐道的奇闻异事,给不痛不痒的生活和麻木的神经增添了一些情趣。渐渐地,对于菜市场,我产生了越来越多的依赖。菜当然是要买的,菜之外的东西却也越来越多了起来,颇有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的确,一个菜市场,似乎就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大千世界的小缩影,三教九流,五花八门都在其中,走进里面可窥一斑而见世间之万象。可惜的是,因为城市规划建设的需要,东郡那个蔬菜批发市场前不久被搬迁到县城南环路以南了,离我家已经很远,我赶早市的习惯一下子被打破,早上起床后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也曾开车去过那个新市场几次,但是总感觉不是原来那个样了。世间所有的气味和情感,看来都是需要慢慢培养和积蓄的。时间长了,气场才能相互交织、融合。人与人如此,人跟其他一切也是这样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