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一张床
老太太是由护士长搀扶着进来的,这样的情形委实罕见。一个女的跟在后面,年纪和护士长相仿,披着烫染成栗色的卷发,肩上背个精致的挎包,高跟鞋敲击着地面,“橐、橐、橐”地响。那后跟尖而细长,穿在脚上,居然还能走路,这简直是奇迹。如果遇上坏人,那鞋握在手上,完全是可以在情急中作为匕首一样自卫的武器。那女的放下口袋,牵了被子审视,送到鼻前,作深呼吸状。护士长连忙说,干净的。我马上叫她们重换新的。
病房的病人和陪护本来在小声说着话的,也都噤了声。
安顿好后,护士长向高跟女子介绍着将要进行的一系列检查。老太太一听,心疼地说,检查那么多干什么,我上次不是检查过吗?回回来都要检查,药没吃到一颗,钱就去了一大截!护士长给老太太考了血压,说,孃孃的气色不好,血压也偏低,最好输点血。老太太听说输血要千多块钱,又开始抱怨了:输血干什么?我是心里不舒服,一身脚耙手软,痛。说完,又“哎呦哎呦”地叫唤。那女子不耐烦,农村不是有医保吗?输,给她输!又不要你掏包包,我们晓得出!
显然,这是对母女。女儿是强势的,说话的语气决断而权威,没有商量的余地,而老太太倒像是个小孩,知道拗不过,叹声气,躺在床上,闭着眼,不说话了。
晚上,来了一屋子人。从谈话中很快就判别了出来,来的是老人的三个女和女婿,还有两个小外孙。
白天送老人来的高跟女是大女。这几姊妹似乎一年四季也难得一聚,见没什么大碍,便放了心。现在聚齐,病房就更热闹了,二姐说大姐的包漂亮,幺妹说二姐染的发好看,叽叽喳喳的像麻雀子的声音不间断,两个小外孙好动,一会儿在老太太膝前叫着外婆外婆,一会儿又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沉醉般地听着她们说东道西。显然,她很享受这样的闹杂。
早上,幺女给她送来早点。一碗稀饭,两个包子,一个鸡蛋。她把老太太扶起来,小口小口地喂。吃了几口,老太太嫌麻烦,自己端着吃。吃了几口,她干脆捧着喝,喝得风生水起,吃完还有点意犹未尽,然后,靠着床,让她的女给她擦脸、擦嘴。
大女来了,护士长“书记”长“书记”短地跟在身后。大女看了检查单子,又问了情况,有些生气:妈,你看你,又没什么大病,动不动就闹着要住院,这都第三次了!我们忙,要上班,天天一大堆的事要做,哪有时间天天到医院来陪你?
老太太的眼圈一下就红了,满是无辜与委屈,把头一扭,回道,你忙你忙,你走,你不要来!说着,泪流了出来。幺女要给她擦,她用手一抹,赌气地缩在了床上,尽力压住疼痛似的,低低地“哎呦哎呦”地叫着。你看你看,说得重一点你就气了!大女不再说了,叮嘱幺妹几句,匆匆而去。
以后,除了吃饭时间,白天,基本上没人来陪护。但老太太与病人和陪护是见面熟,她总能找到聊的话题,她关心女陪护的腿,还给她介绍些小偏方,向我们感叹现在的娃娃些不好教,老师辛苦,夸二床的女对老人好,孝顺……
护士长也看出了我们对老太太有些敷衍,有天,乘她睡着了,护士长告诉我们:老太太脾气怪,儿女们接她去住,但总是和她们合不来,只好回乡下。真是越老越小,一有点小病小痛就闹着要住院,弄得儿女们都烦……
但我知道:老太太恋上的,不只是一张病床。
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打破了医院的沉寂。从窗外望下去,临时的停车位摆满了各色的车子,一个用白布单包裹着的人被抬上一辆面包车,后面跟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个老人,从救护车里抬出来,匆匆送进医院;绿化带里,开着一大朵一大朵的月季花,血色的三角梅从花坛里垂掉下来,成了一条条明艳艳的花瀑。医院就是这么个地方:每天,都有那么一些人进来,又有那么一些人出去。有的站着进来,躺着出去,也有的躺着进来,站着出去。
陪护者们的头从窗口缩了回来,神色就有些黯然。二床的患者是位老人,说是老人,年纪也就六十多点,圆脸,呈酱红色,两颊泛着红晕,胖胖的,头发稀疏、花白。来陪护他的是他的女儿和老伴。老伴胖胖的,头上也有了白发,慈眉善目,说话轻言细语。两人很有夫妻相。他们上午来输液,下午乘车回去,不过夜。他比我们早住院几天。
老人躺在床上,输着液,眼睛半闭不闭,似睡非睡。短暂的沉默后,话题就转到生老病死。
这些年,我的好几个亲朋好友就是在绝症中死去的。我亲见他们在最后的时光里,终日躺在病床上,周身插着各种冷冰冰的管子,手背上布满密密的针眼,甚至浑身恶臭,吃喝拉撒全靠别人照料,虽生犹死。其实,亲人都知道:即使做了手术,做了化疗,作了一切无望的努力,最多也只是让那个生命得到些许的延续,丝毫也不能改变预知的结果。这样的挽救,终是徒劳,只会让要走的那个人多挨一刀,多受几天病痛的折磨。一年半载下来,受折磨和煎熬的不光是病人,往往家人也负债累累,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在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或许,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我也想象过:假如有一天我得了绝症,知道活不了几天,干脆就拿着要治疗的钱周游世界去了,这样也值;或者,来个安乐死,免得拖累后人。反正都是个死,多活几个月少活几个月有什么两样?
我表达了我的看法。几个陪护都没做声。病房里像断电般,突然死寂。
二床女陪护的嘴艰难地蠕动了两下,弱弱地说,可,可是,哪个人忍得下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呢?好死不如赖活,好歹是个人,是条命呐!她没看我,而是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伴,眼睛里充满怜爱和不舍。
我手里,拿着那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文中的男女主人公,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在一场狂欢后的车祸中幸福地死去。我还想继续表达,但她们的神情分明地告诉我:她们不想再听我的高论了。
有腿病的女人轻叹一声,死还不容易?活着才难!然后问二床得的什么病。二床女陪护依然望着病床,说:淋巴癌。晚期。
我愣住了,似乎从云端一下子跌落到地面。正絮絮地抱怨着自己老不死,活着是拖累,养儿盘女没意思,早死少受罪,早死早超生的老太太,张着空洞而干瘪的嘴,脸上罩了层灰色,欲言又止。
我对死的美好构想,像一个炫目的泡泡,一瞬间破裂。刚才的那番慷慨陈词,突然变得那般之轻和虚弱,而且分明是一枚枚梅花针,专往别人的痛处里扎和刺。真的轮到我的那一天,我还能这样想吗?我真的现在就参透生死了吗?
难怪,每次都是母女俩来陪护。我才恍然:他的胖,其实是虚胖、浮肿,他脸上的红晕,其实是一种病态的回光返照。但病床上输液的那个人和他的陪护者,依然在作最大的努力:手术。定期化疗。药物维持。依然和我们说说笑笑。这之前,我一点也没察觉出他是个身患绝症之人。
再看他,依然似睡非睡,鬓发如霜,神情安详。我们刚才的议论,不知他听见没有。
第二天,二床就出了院。我再也没看到过他。
直到现在,我还在为说过的那些话后悔,心怀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