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庆军
“唱瞎腔的”来了。秋耳跟着跑来跑去,本来只想玩玩,看看热闹,不料想人家才唱第二个晚上,他就看出来自己老娘的不正常。娘的危险苗头,像线拴住心一样扯得疼。娘流泪时,起初在黑压压的人堆里,悄无声息地往褂襟上滴嗒,随后克制不住,变成很响的抽泣。仗着别人同哭的声音,娘不再刻意掩饰,看上去也没个难为情。
秋耳却为此难过,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
事实上娘流泪倒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由此引发“老树开花”的事。哥嫂婚后分家若干年来,嫂子张开她那一块肉般的肥厚嘴唇、没少私下告诫他,三弟啊,将来想找媳妇,第一步,别管别的,看好咱娘。她走一步,你跟一步,她到哪儿,你到哪儿,寸步不离才好。
所以他不得不像忠心不二的看家狗,如影随形地跟着娘,
“唱瞎腔的”这回一共来三人,两男一女。女的拉二胡,能唱《老来难》和《花木兰》,眼瞎。那个叫老福匠的男人敲小鼓,打竹板,拿手好戏是《罗成征西》和《水浒传》,也是眼瞎。瞎女和瞎男是可以同睡一张床的合法夫妻。那个不瞎的男人虽然也坐戏台,他不唱也不说。他是帮手,人们称他打下脚的,也叫侍候局的。架小鼓,点汽灯,搭戏台,摆桌子,来去的路上用一根竹竿领着他们、像牵牛驴那种大牲口,避免掉到沟里或被车撞飞等等,都是他份内的事。他们都已头发花白,脸如饱经沧桑的树皮,青春不在,年纪确已不小了。秋耳觉得跟他娘不相上下。
他们靠说书唱戏养家活口。这片的人一直称他们“唱瞎腔的”。
身为一个体面少年,秋耳认为他们哑喉咙破嗓的腔调,啊啊的仿佛来自洪荒远古的坟墓,没什么可听的。倘是看电影,他不吃饭也要搬凳子划圈“占窝”了。听个戏,他弄不清上点年纪的人为什么会像发丧出殡、哭成一片,就连为人父亲的,也鼻涕一把泪两行的。这让秋耳嫉妒。
每年,霜雪把树叶全部打落后,瞎子们就来。走一村,过一村。一村唱五六天,有时也许半月。都是晚上在碾道或大街上摆场子。有的村,村委管吃住,给点钱;有的什么也不管,分文不给,来去自由。这时他们就拱手作揖,要父老乡亲帮忙了,给瓜干煎饼成,给几毛钱也成。所幸总有“蛮拚的”戏迷,舍得掏腰包,并且任性地叫他们家中吃饭,夜里住在家里,宾客相待。王女女就走了后一步棋。
夜晚挺好,水样的风,凉习习地一吹,立即让人感到小棉袄的珍贵。“王女女,别哭。听你哭还是听人家唱?”有个同村嫁来的老女人直乎乎地说。王女女是秋耳娘的乳名。娘刚开始发声抽泣,秋耳就拽她走。娘怎么会走?允给儿一点凳子。凳子本来仅坐一人,秋耳的小半个屁股,如坐刀尖——放四五年前,娘准让他坐腿上——直熬到24点,领头的叫老福匠的瞎子说过“且听下会分解”后,娘又“节外生枝”。她打听到,瞎子头一天在吴茂刚家吃的住的,而还没听说明天有人请。娘就慌慌擦去老泪,挤到老福匠跟前说:“老福兄弟,明天到我家吃饭吧。黑夜也有窝歇子。”娘怀里一直抱着她的残废的鹤。秋耳知道,这鹤夜里也跟着她,有时卧床腿一边,有时偷卧枕头一边。娘说过,带它一来做伴,二来取暖。鹤的羽毛的颜色像雨后的云。她叫它灰鹤。
老福匠看不见鹤,却听得到王女女真诚的邀请声,急忙眨巴着深陷成两个小鸟巢似的白眼,起身摸索人的手。娘没递给他。瞎子高兴地举头迎合说:“好啊老姐姐,明天中午接过俺们去。早点吃饭,歇歇就早点来说书。”“好吧。就这样定下来了,大兄弟。”
“你怀里可是个好东西?是鹅吗?”老福匠旁边那个不瞎的同伙问。他叫相磊。
“不是,是个瘸鸟。忒能吃了。叫灰鹤。”
“鹤?哇呀活宝啊!下蛋蛋吗?”
“下是下。可是下再多,再抱窝,抱两月,也抱不了一个小鹤来。配不成对,孤孤单单,苦得要命!”
巧舌如簧的老福匠继续讨好说:“是啊老姐,苦也是福,不苦焉能通今古?苦点的人也好,鹤也好,有比较,才可觉出甜的美味来。”
秋耳暂难以理解,娘内心深埋着某种难言却又小兽般的东西被激活了,猛不丁地说:“这鹤虽然残废了,可是通人性,听话,会跳舞!到那天,让它在天井跳个,给你们看。”
“那是再好无有,俺们等着大饱眼福。”瞎女人随口附和的话,引来旁观者小小的讪笑。瞎女旋即又说:“拉拉二胡,敲敲小鼓,有了伴奏更好看。虽说看不见,你走路多大的脚,听一听,比你看的还准。笑么笑?笑掉豹子牙,砸了脚面子,可没赔钱的。”
“姐姐哪里得来的?国家可许家养吗?”不瞎男人叉开两手,欲从王女女怀里抱鹤。秋耳手疾眼快地冲到中间,扬胳膊肘子挡住他,从娘怀里抱过去。娘嘈嘈叨叨起来:“你别抱它,叨人,扭人。它认人。这东西伤在翅膀。九年前热天的一天小半晌,它突然噗嗒一声从天上掉在我脚前,还滴答我一身血。忙抱回家,连洗带治。这个翅膀跟里,用杠大针剥出来一粒枪砂子,擦干它脊梁骨上的血,用酒洗、土霉素面子按,用布衬绺子包上,把带鱼上的盐洗干净,喂,用针管子往嘴里打面汤。咦,活了。我本打算伤好后,让它自由。飞,从哪里来,飞哪里去,保不住还有没出窝的小的,也挡不住那公鹤没黑没白地等它、找它,还不急得驴毛钻圈?结果白使劲,翅膀支不起架来,筋断了,骨头也断了。完了,它这辈子注定了,再难飞起来了。都不让我喂,我想喂。留在身边搁伙,拉呱,说话,一日不见,我心烦意乱的。灵,比人心眼多,冷了就会往人裤腿子里钻,钻盖体。饿极了,么都吃,白菜帮子、萝卜头子、芹菜叶子、玉米棒子。就差不会说话了。我走一步,它跟一步,下坡薅草、赶集买菜,上毛子(厕所)也跟着……”
“勺星出来了!睁不开眼啦!”秋耳催了又催。
“走吧姐。铁树开花,做个好梦。”不瞎的相磊用竹竿领起瞎子夫妻。
秋耳家在村东头,人烟稀少,没有月亮,天黑得使眼睛冒花。娘俩顺着河筒子走,娘的小脚不时咕叽一声踩进水里。王女女知儿子看不见,居然用脚后跟叮叮敲以舞蹈的小碎步,双腿动出抽筋舞。她今晚大约哭得心里亮堂了,释解了积淤多年的孤独和悲凉的那类情绪,身轻如风,望着儿子模糊的背影,窃笑。她一年到头难得出来一回,孩子们爱看电影,不爱听这种戏。而她刚好相反,她只爱听这种戏。
男人离世十来年,王女女以为一般家务事她说了就算,年龄大的两个儿子各各成了家,还有四个小的不懂事,不用再跟谁商量,横竖也就管几个瞎子吃两顿饭,小住两夜,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她和儿子说着明天接待的事。“回家先泡点干豆角,还有点木耳渣,也应该先泡。另外,把那只红腰子公鸡杀了吧?横竖还有老秃尾巴,留着打鸣。”
“别叫瞎子来不行吗?行不娘?”秋耳生涩地说。娘不想听这话,改口说起天气。风从山上扑进河套,吹得树枝如小鬼哀泣。“哪有小鬼,就会吓唬人!”秋耳连打几个冷战,拥紧怀里的大鸟。大鸟则伸开脖颈,拿那鸭蛋般的大头使劲往他胳肢窝里钻。
娘不说不让瞎子们来的事,那就是非让瞎子们来。秋耳用很大的劲又捏又扭大鸟肚子上的肉,捏得爪子发出骨头的断裂声。大鸟惊悚地噢叫,像被打的哑巴的哭。它扑打翅膀,从胳肢窝拔出头,像个勾子拚命朝娘身上挣脱,用嘴扭住娘肩膀的衣服不放。
娘听出了大鸟声音中的疼,停下脚步。
秋耳知道从小他家“白屋生贫寒”,因气管的病而备受呵护娇惯,别的孩子“三岁免怀”,他到五六岁还吃“嚼食”(娘嚼碎放嘴里喂)。所以他也不怕娘,大小事都跟娘唱反调。常理上讲,秋耳不能再算小孩子,都十四五岁了。
窗子才刚露蒙蒙亮,他听到娘就叮叮当当地洗涮拾掇。至半晌,饭桌上终于摆了几盘菜,不算锅里正咕嘟的那只红腰子公鸡,有摆成莲花的咸鸡蛋,油炸花生米,金针花炖的干豆角,煎咸黄花鱼,黑木耳炒鸡蛋。家中凑热闹的人已来不少。有个叫二胖子的人见人爱的俊女人,兜来一张碎粉皮,笑着一定要娘炖成菜。她一定要看瞎子如何急死而夹不住粉皮的模样。
“去吴茂刚家领瞎子吧。”娘满意地支使秋耳去。
瞎子进门后,孩子们鱼贯而入,屋里顿时像娶媳妇的人家挤满了人。秋耳去时还沉浸在鸡的揪心香味里,娘对瞎子们的态度一下子让他心里开了锅。像娘家亲兄弟来了一样,一碗复一碗地斟茶,搓烟叶,卷烟卷,亲手用打火机点烟。不仅像舅来,简直跟媒人领着大闺女相亲差不多。尤其那个“单打一”不瞎的相磊,喝一口,给他斟一口。茶叶酽得要命,好几朵茉莉花在茶碗直转圈。娘看他的眼神,两小灯泡一样油光闪亮,眼珠里好像有数不清的小钩子,把个相磊老“东东”勾得蠢蠢欲动、前仰后合,不抻拉头发,就捋衣领。娘脸上的皱纹、褶子,则像霜冻后山上那些晒红的石榴叶和柿子叶,大概加上炒菜油熏,褶子也小鱼那么光泽饱满、如跃如游。更不用说白头发,在机器上似的哆哆嗦嗦,一抖,一抖。咳嗽也好,笑也好,抖得幅度更大,整个胸脯都牵动了。这算什么事?
秋耳拿眼一个劲地瞅他娘、剜他娘。娘却视而不见。他只好疯狂地假咳嗽,皮球样的蹦高。娘不会不知,这几年只要家中来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他都会疯狂地假咳嗽,用眼像雪亮的剪子去剜。然后闹她个不吃菜,发脾气,砸东西。彻底砸死那看不见却附人身上的花俏鬼。
娘仍然置若罔闻,装看不见。他采取真行动,把烟筐子端起来。再视若无睹,他转到娘背后,踢她的脚后跟,用膝盖顶她的腰窝,咯她的脊梁骨。还不停止,对不起,他把瞎子探路的“文明棍”、竹竿,掖藏到了门后头。
娘还在斟茶,并且手颤抖不止地递了老福匠递女瞎子。好,这回没递相磊,晒他的台。秋耳松一口气。有效果,他没白忙活。
父亲绝尘而去,两个哥皆分了家,秋耳俨然成为主宰这个家的新权贵。老娘每次缴枪投降,以沉默退让,他都觉得自己长大了一点。尤其近些年,有两个光棍男这个不来那个来,按下葫芦起来瓢。曾有个叫大海的老光棍,几乎天天吃过晚饭就来,东拉西扯,坐断板凳腿半夜不走,连过去吸大烟和逛“窑子”那样的烂事也搬出来说说。最可气的,是老娘还跟他一句递一句地说。每次困得再磕头打滚,熬到半夜三更,秋耳也不睡,虎视眈眈地瞪着眼。娘早已领教,每次光棍男走后,必定会大吵一番。
当娘的痛苦万状却欲哭无泪!生为无一分钱收入的穷女人,这窘境里,又安有资本讲淑娴与自尊?不接受儿子的,又能如何?儿固然是娘掉下来的肉,鼻子再臭也不能割掉它。她只有声如蚊鸣地告诉儿子最浅显的存活之道:
“一个人不为,糊上门子朝天走?以后谁给你说媳妇?”
“我不要媳妇。”秋耳知道是口是心非,但阻止母亲,必须坚持。
午饭排座次,秋耳分明看到,娘让一对瞎夫妻坐一二把手,相磊坐上耳窝,她则坐下首里继续斟酒、倒茶。没让秋耳上桌子,也没让两个哥来陪客。娘还插空跑厨屋,也让秋耳或小妹小娥跑厨房往小耳朵锅底添柴禾,用勺子翻翻鸡汤炖的粉皮。秋耳的火难以消溶还因为,相磊的狗腿在桌子边上碰娘的包在裤子里的老腿易如反掌,比呼吸都随便。“碰着了,碰一下,妈拉个蛋的,这又是一下……”
磨碰令秋耳不适,如刺在喉。
沿门框趴着的孩子像两串糖葫芦,馋得顺嘴流涎水。他们的眼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瞎子吃菜,看他们小鸟巢里翻上翻下刀刃般的白眼。秋耳在圈外,装腔作势的咳嗽不绝于耳。他们以为瞎子吃饭很困难,筷子夹不住菜,会因找不着嘴而吃进鼻眼里。谁知他们吃得非常好,每次先张大嘴,端端正正地刚好把菜填嘴里,一丝不乱,一丝不掉。那炖粉皮,固然用筷子夹不住,可那个一伙的非瞎子相磊,用小碗盛俩半碗,递他们手中。他们端起来距离嘴唇足有半尺远,用力一吸,哧溜哧溜都滑滑地淌进嘴了,像泥鳅钻洞那么顺畅舒坦。
等待已久、望眼欲穿的看瞎子吃粉皮出洋相的二胖子有点索然,她在孩子们外圈,仍然开怀地忍着笑不忍离去,期待下一步有所变化。她直拍秋耳的肩膀,想哄他,希望他不要这么惹是生非,“蜇拉毛子”一样叫人难受。
灰鹤一开始就紧贴王女女,尾靠篱笆墙,很有安全感地站着。它已两次伸嘴扭掉王女女筷子上的粉皮,抖向天空,聪明绝顶调整好粉皮与嘴的角度,接着再一扬长脖子,同样舒坦地咕嘟一声咽下去。相磊喂它,逗它。滚他娘的。鹤躲开,理都不理,真显高贵气节。秋耳恨不得跳过去,一连亲它一百口。孩子们被逗引得不断哈哈大笑。王女女却猛然爆料:“孩子们哪,大门外玩去吧。一会回来,让它跳舞给你们看,好不好?去吧,去吧!它怎么跳,我怎么跳。哈哈,我怎么跳,它就怎么跳。来,喝酒,大兄弟;你也端,大妹妹。端齐相兄弟,齐它,来呀,端齐它。一齐端。怎么说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百年三万六千日,每日须饮三百杯。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五什么马……同尔一解万古愁!”
“咦?老嫂还是文化人哪?”老福匠说。
“什么文化人呀!上夜校学的几句。光会说不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