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至不再提起吕博然,就像她不再提起司徒瑜。我们渐渐忘记了那些离开的人,这对那些离开的人是不公平的,但是我们偶尔想起他们的时候,身体和灵魂还是裂开,痛苦和甜蜜同在。对于林夏至来说,她的伤痕只能等时间来愈合。可是我偶尔在看林夏至的背影的时候,还是会看到吕博然的影子,就像之前司徒瑜刚离开的时候,我看林夏至的背影里也有司徒瑜。
林夏至后来对我说,她越来越怕被人看见,因为她害怕被人看穿,看到她心底只有一些悲伤的幻影,而没有惨重的现实,只有虚浮的同情,没有真正让人难过的回忆。听到林夏至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一只飞过河流的大鸟,它带走了整条河流,把河流带到天上,带到最深的宇宙里,让它在那里寂灭,最后轮回。
周末的时候,我和宋成玦坐着火车将要去另一个城市,叫伤城。我一直没有给我虚构的城市一个真正的名字,我现在想出来了,就叫夜城。我们以为我们坐着很久很久的火车来到这座伤城,就能逃离虚构的世界。最后我们将会发现整个宇宙都是虚构的,无论你走多长的路,你还是无法逃离虚构之城。
这个周末,温姬雨和江彦北去了北方,说要感受最强烈的秋天。本来林夏至说要和我和宋成玦一起去伤城的,但是后来她决定留在家里,因为她想看周六晚上江边的烟火。
我们坐在火车上,感受到了深秋的凉意。我有的时候不明白深秋的深处是什么,是火焰?是海水?是一瞬的花开和烟火?我钻进了深秋里,在深秋的深里出不来。我钻进每个秋天回忆以前的秋天的回忆里,找不到海水,找不到火焰,找不到花开和烟火。我是一个人抵抗这秋天的寂寞,把这样的寂寞往心脏的深处埋葬。我感觉这个秋天饥饿地吞掉了另一个秋天,这种饥饿既是饥饿也是寂寞。
深秋的风从火车外吹进来,把一张图片吹到我和宋成玦的桌子上。我们看到那张图片是一张地图,上面有伤城,有夜城,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城市。就在我们看地图的时候,火车撞上了一座山,撞开了那座山,那座山里有一个宇宙。就在火车在卡在山里的时候,地图上出现了一个刚才没有的城市,叫光城。而光城应该就是火车撞开的那个地方,因为我看到有强大的光从外面射进来。
“这些都是我在小说里描写的情节。”我把更新完的小说给宋成玦看。
“你为什么没有写下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宋成玦说。
“既然来到了这里,我们就去光城看看吧。”
我们下了火车,看到光城全都被山脉围绕,但是具有这个世界上最强烈的光。
一个自称是神的人来到我们面前。他带我们走遍了这座城,然后一一介绍了这座城的历史和文化。我听起来无非与其他城市大同小异。
神带我们来到一座庙面前,供奉着佛祖的都是一些生肉,而且已经长出了蛆虫。我感到害怕地向后退,神却说,每一种生物都有心中的神,都有自己的佛祖,不必感到害怕。
“你不觉得它们在亵渎佛祖吗?”我说。
“如果佛祖是高尚的,那么谁也亵渎不了,佛祖会低头看每一种生物。”自称神的男子说。
“我只知道佛祖流泪的时候我们都应该悲悯。”宋成玦说着拜了拜佛祖。当宋成玦转身的朝向门外的时候,地上的蛆虫全都死掉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说。
“因为蛆虫的灵魂已经飞走了。”神说。
这时宋成玦才回过头看佛祖下面刚才爬着蛆虫的地方。
“那些蛆虫的灵魂去了某一个人的身体里,在那里驻扎,那个人是被佛祖选中的人,他应该低眉顺眼,他应该懂得最重的悲悯。”神说。
“那个被蛆虫寄生的人是谁?”宋成玦问。
“就是你啊,因为你的心底有着最大的悲悯,我从你的背影里看到你的灵魂和身体分裂开来,适合蛆虫居住。”神说。
“你说我的灵魂是一条虫吗?”宋成玦快要生气了。
“这是事实,你生气也没有用,而且你灵魂里的蛆虫会慢慢蚕食掉你本来的灵魂,最后完全取代你的灵魂。”神说。
“禅受,这是你写的小说情节吗?”宋成玦问我。
“我没有这样写,应该是顾柏写的,或者是小说自己在创作小说。”我说。
“我怎样才能从我的身体里取出蛆虫的灵魂?”宋成玦问神。
这时我突然被一个玻璃房子罩住了,我在里面拍打着玻璃房子的墙壁,让神和宋成玦救我,可是我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但是宋成玦马上来到我的面前,隔着一块玻璃,他也说出了一些话,但是我听不到。我知道他想救我,但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突然房顶上落下一个玻璃房子想罩住我,差点砸中宋成玦,后来宋成玦在玻璃房子落地的那一刻躲开了。接着一个又一个的玻璃房子罩住我。我只能看到宋成玦却听不到宋成玦的声音。
可是我看到宋成玦的腿已经变成了一只蛆虫的下半身,一直在蠕动,我感到很害怕,一直哭。
“你不是问我怎么取出你身体里的蛆虫的灵魂吗?这些玻璃房子就是蛆虫的化身,莫禅受是蛆虫的身体,而你是蛆虫的灵魂,你们如果想变回真正的人只能让其中一个死掉,蛆虫没有了身体或灵魂都是会消失的。”神说。
我们困在佛堂两天两夜,宋成玦和我都变成了蛆虫的样子,而且因为玻璃房子,我们听不到彼此的声音。
后来有一只大鸟拖来了一条河流来到佛堂,冲垮了佛祖的神像。我和宋成玦都被河流带走,河流穿过心脏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变成人了,那种清澈的忧郁又回到了我的身体。我看到宋成玦和我都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为什么河流冲过来会让我们回到人类的样子?”我问宋成玦。
“因为佛像倒了,蛆虫真正寄生的是佛祖的身体,佛祖都倒了,它们怎么还能生存下去呢?”神又出现说。
我和宋成玦马上离开光城,因为这里真的让人心惊肉跳。
我一看笑网上更新的小说,就看到了我们刚才在佛堂里的经历。果然是顾柏,是他在更新我的小说。
我们又坐上了火车,在火车上的时候,林夏至打电话给我,说她看了小说,问我和宋成玦有没有事?我说,虚惊一场。
在火车上,我看着窗外,感觉流逝的景色都在褪色。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会褪色,但是因为经历过时间,然后褪色,然后才有了历史。
从玻璃窗里看向窗外的景色,感觉是一幅画,或者说真的是一幅画,在我虚构的世界里。我用手轻轻地就涂掉了那些秋天的金色,涂掉了蓝天的蓝,挖空了白云的深处,然后再把麦田上的金色层层擦去。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画家,在画着一幅惨淡的风景画。可是我的画里的天空突然出现了很多的鲸鱼,在游来游去,我用手涂掉它们,但是它们还是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我画的天空。最后我让那些鲸鱼全都搁浅在天空,看着它们挣扎,窒息,我似乎想流泪,可是又觉得没有必要流泪,因为是我让它们搁浅的。
我把这幅画写进我的小说。可是看到顾柏写的那些激烈的情节,那些残忍的画面,我觉得自己只是在描写风景,从不是在写情节,写小说。我觉得这个故事的作者应该是顾柏,而不是我。可是顾柏并没有在作者那里写上他的名字。
后来我想给小说更大的冲击力,更加巨大的力量。我在小说里面写我乘坐的火车,先是穿过了一条死去的鲸鱼的尸体,然后通过那具尸体撞入了深海。每一次火车对物体的冲击都是更大的力量。在深海里,我们到达了叫水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