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写新的小说了,可是只要我和我的朋友走过的道路,所有的树木和花朵都枯萎,最后我看到林夏至和温姬雨他们的脸也在慢慢枯萎。他们越缩越小,像是一个灰色的点,而天空总是灰色的,仿佛我们的世界都变得灰色了。我不知道如何拯救我们这一群人。我尝试去更改司徒瑜死去的情节,可是电脑像是被魔鬼操控了一样,根本打不出字来,根本改不了。
我去找宋成玦,他说,因为你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创作者,如果你不再写小说了,我们也会慢慢消失。
“可是我不想再写了,是我杀死了司徒瑜。”我说。
“你不仅要写,还要遵循你内心的世界去写,你想写谁死去就写谁死去,不然我们全都会消失,你写的时候不能违背你的心意。”
就在我不写作的一个月后,灰色的天空开始坍塌下来,压住了我们这一群人,谁也动弹不了。所以我又开始坐在电脑前写作。我写蓝天和白云,写到每一棵树和每一棵花朵都茂盛,写到我和林夏至还没有冰释前嫌。后来天空又变回去了。我不知道我们这一群人是什么时候进入这个奇怪的世界的,或许是在我刚写小说的时候,或许在更早以前,总之我们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的世界,而来到了这个小说的世界里。
后来我对宋成玦说,虽然我创造了我们这一群人的故事,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次会发生什么,也猜不到我们的结局。
“对啊,因为你也是我们这群悲哀的人之中的一个,你也无法预知结局。”宋成玦说。
“我不能决定这部小说的走向,也不能给我们这一群人一个美好的结局。”
“这不能怪你,被推入这个世界是我们这一群人的宿命。”
就在我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写出一章关于林夏至走出失去司徒瑜阴影的文字,然后我发现自己的心脏开始流血,而且就在写完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痛苦地打滚,因为心脏流血太痛了。第二天,我走到学校外面的街上,看到所有的梧桐全都枯萎倒下,然后有一股莫名的洪流从街道的北方涌来,所有街上的人都在逃窜。
后来我在宿舍,接到宋成玦的电话,他把我骂了一顿。他说,如果你因为自己的笔杀死了司徒瑜,想补偿林夏至,那你就应该更好地爱护我们活着的人,而不是用这样的方式伤害更多的人,你应该知道林夏至不可能那么快就变得和从前一样快乐。
“可是我想要夏至快乐起来。”我说。
“可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就要坍塌了,她会快乐吗?我们必须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下去,这样才是一切。”宋成玦说。
“那我怎样才能让每个人都能活下去?而不是像司徒瑜一样。”
“写下去,遵从你内心的声音,遵从你想到的情节,这是唯一的出路。”
“那是不是我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你们也可以回到真实的世界?”
“不,你必须活下去,我们这一群人才能存在。”
我看到我桌子上的一颗橙子被窗外射下来的阳光破开。我在想,阳光应该是一只手,破开了橙子。我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被小说左右?只有不断地写下去,我们才能存在。然后被阳光破开的橙子爆发出一个宇宙,让这个有点平静的白天变得喧闹。
我的电话还没有挂掉,我对宋成玦说:“刚开始我写这本小说的原因是因为我想构造一个比现实生活要宏大的世界,可是现在却发现我们全都陷入了这个虚构的世界。”
“你是觉得我们太渺小了,所以才想去创造宏大的世界,对吗?”宋成玦说。
“对,如果不是我会不会你们都好好的?”
“不,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入这个世界的,所以与你无关,不要再责怪自己。”
“可是我不想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我说了,你没错,小说的情节走向并不是你能控制的。”
挂断电话,温姬雨和林夏至回到了宿舍。林夏至还是那个样子,见到我总是沉默。我想她明白,司徒瑜的离开并不是我的错,可是她就是要用这样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样或许能减轻她的一些痛苦。
“你为什么写那么狗血的小说?为什么只有死去一个人才能增加你作品的悲伤的重量?”林夏至质问我。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我说。
“反正你是神,你能控制我们的世界,而我们只是你操纵的木偶。”
“夏至,你听我说,我不会再写小说了,只要你能开心。”
“可是成玦说,如果你不写,我们这群人的世界会翻天覆地。”温姬雨说。
“对,你要写下去,把每个人都写得痛苦不堪,把每个人都写死,那你就满意了。”林夏至说。
“夏至,昨晚禅受为了你心口流了血,在床上痛苦得打滚,你明明知道,你不能这样,她也是身不由己。”温姬雨说。
“那她为什么在我们的世界里为所欲为?”林夏至最后哭了。
温姬雨过去抱着她,然后她哭得更厉害。
“最后我们都变得能理解这个世界了,那我们就成长了,那么我们无论生活在哪个世界都是有意义的。”温姬雨对林夏至轻声说。
“其实禅受她也是我们这群人之一,她也不能左右小说的方向,所以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好吗?”温姬雨又说。
“夏至,其实你喜欢这个世界对吗?”我蹲下来,尝试着问她。
林夏至看着我,流着泪,然后倒在我的怀里,她说,其实我不怪你,我怪的是我自己,如果当时我陪他一起去公园,或许现在我没有那么遗憾。我在想为什么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么孤独。然后,关于你,你必须要写下去,不是因为你创造了我们这一群人的世界,而是我很喜欢这个世界,而你如果不写作你就不是你了。
“谢谢你能原谅我。”我说。
然后枫树林里的落叶开始向我们宿舍的窗口涌来,把我们盖住,这样让我想起了冬天,那些落叶好像一张被子。当然它是会动的被子。那些落叶一圈一圈地旋转,而我们三个躺在落叶的中间。
“我知道,这些落叶想把冬天还给我们,它们想或许在这样的夏天里,我们会想念冬天。”林夏至说。
这些落叶是我在小说里描写过的,我写的是踩进这样的落叶的中间会陷入一个深渊。
果然,过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三个陷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我们在深渊里敲着四壁,却只有我们敲击的回声。突然,司徒瑜的声音出现在深渊里。林夏至听到之后,流着泪开始拍打深渊的四壁,然后问,司徒瑜,你在哪里?深渊里全是林夏至的回声。
可是我没有写到深渊里会出现司徒瑜的声音。我想,这个世界也不是我能创造的,它有它自己的命运走向。
林夏至说她摸到了人的皮肤,她说肯定是司徒瑜的。然后我和温姬雨也摸了摸墙壁,真的是人的皮肤。
当一个太阳落进我们的深渊,光全都照亮了,这个深渊全都是一个个的司徒瑜的裸体,只是眼睛已经闭上了,我们知道他死了,可是我们感觉他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
林夏至再一次哭倒在地上,嘴里说着,他真的死了。我和温姬雨抱住她,她很瘦,可是却很温暖。
后来司徒瑜的裸体,不,应该是尸体托举着我们走出了深渊。我们回到了宿舍,可是宿舍里全是枫树的落叶。
从深渊里出来之后,我去找宋成玦。他在上课,我在教室外面等他。下课的时候,他出来,和我站在树下。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他。他沉思了很久说,我就说这个世界不是你能左右的,那些尸体是这个故事自己的发展产生的。
我感到害怕,伸手抱了宋成玦。他安抚着我,然后我听到了他身体的痛苦。
“你为什么难过?其实你想爱着两个人,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女孩你也爱着。”我说。
然后宋成玦沉默。他不知道这个情节是我安排的。在我的小说里,宋成玦不仅爱着我,也爱着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和宋成玦同一个班,叫舒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安排一个女孩喜欢自己喜欢的人,或许我觉得生活太无聊了,或许只有和别人做同一件事我才能看见自己和自己的悲哀。
“我喜欢舒漠是你小说的情节吗?”宋成玦问我。
“是。”我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去写?”
“你不是说吗?我写小说的时候一定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不然我们的世界会天翻地覆。”
“那你为什么希望我喜欢你的同时也喜欢另一个人?”
“你不是知道吗?故事的情节发展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是被一个莫名的神支配才这样写的。”我说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我真的不受自己的支配。
“可是我的痛苦却是我只想爱你一个,但是又不由自主地会去喜欢舒漠。”
宋成玦拉我到教学楼的后面,然后抱我,深深地吻我。我知道他只是想怀念当时只爱着我的他自己,可是已经找不到了。我被他抱住,就是被一个宇宙抱住。被他吻着的时候,我想起了曾经旅行看过的遥远的湖,想起那些树木倒影的晃动,想起宋成玦对我说过的诺言。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很深的海洋,还和多彩的鱼一起徘徊。
“我想我还不够喜欢你,不然也不会出现舒漠。”我靠在教学楼的墙上说。
“其实喜欢一个人没有必要一定要达到深度,只要因为喜欢一个人而让自己成长成一个更完美的自己就够了。”宋成玦说。
但是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悲伤。他还是希望我很喜欢很喜欢他。
“你还是希望我很喜欢很喜欢你的,对吗?”我问。
“每个人都会希望,谁会不希望别人喜欢他呢?”
“那你为什么喜欢舒漠?”
“你不是知道吗?情节都是你创造的。”
“因为她比我阳光?”
“对。”
“其实舒漠是另一个我。”
“真的,我觉得她就是另一个你,藏在你身体里的,只是你把她从你的身体拿出来,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你没有错,你只是觉得我不是一个完整的我,只有和舒漠合起来才能满足你。”
“我想你是安静的,被一些树木围绕,也遇见一些伤痛和阳光,如果我只喜欢你一个人那我是快乐的,如果喜欢你和舒漠那我就是痛苦的。”
“我本来不想写一本关于爱情的小说,可是不知不觉就写到了这里。”
后来舒漠约我去到学校附近的咖啡馆。我走进咖啡馆门口,看到她安静地坐在角落,手腕上戴着一条水晶手链,坠下来,仿佛那条手链坠下的是一个深渊,是一个开满玫瑰的深渊。她的眼睛看着窗外,然后我看到了她眼角有一颗痣。她是那么安静,仿佛距离真正的阳光很远。
“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你哭过了?因为宋成玦?”舒漠像是一眼就把我看穿。
“这对于你不重要吧。”
“我要离开有宋成玦的世界,我不想再在你的笔下,我不想被你创造的情节所左右。”
“可是在这不是你能决定的,我也不能。”
“你写到哪里了?为什么不把我写死?”
“因为我内心的声音告诉我,你不能死,我不会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写小说,那样这个世界会垮掉。”
“你为什么要虚构?生活就是现实,现实啊。”
“我也不知道是自己虚构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在我的小说里反映。”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不会只爱一个人,人的一辈子也会爱上很多个人,这才是你创造的这个世界的悲哀吧。”
“可是我们都相信天长地久,这才是一切。”
她听到天长地久的时候,开始掉入她手链坠下那个方向的深渊,她掉下去的时候,涌出了很多的玫瑰花瓣。这条手链是我写进小说里的,是我安排的。我拉住了快要掉下去的她。一只深渊里的乌鸦托住了她的身体,把她带回了咖啡馆。
回来之后,她惊魂未定。然后我问她,为什么听到天长地久给你的触动那么大?
“因为我永远都是配角,配角的爱情都是黯然失色的。”舒漠说。
“可是没有你我们的世界也不完整。”我说。
“这条手链是你写进小说里面去的?我很喜欢,好像坠入那个手链的深渊的时候,全世界都安静了。”
“喜欢就好。”
“你很喜欢创作的感觉吧?”
“是啊,我很喜欢,我只有在创作的时候我才感觉得到自己跳动的灵魂。”
“那你为什么会在你的小说里创作了宋成玦这个人?你又喜欢他什么?”
“我已经不清楚是我创作了宋成玦还是他本来就存在,我喜欢他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样子,这样让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人生都被拖长了。”
“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吗?”
“什么?”
“他总是能击中我的痛处,无论是生活上,或者是生命里。”
看着这样的舒漠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的天空正盛开着一朵玫瑰。她的手链开始坠落,坠进了刚才的那个深渊。舒漠义无反顾地跳进深渊,抓起了那条手链,就像在打捞自己生命的灵魂。
当她回到咖啡馆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条手链?
“我之所以捞回这条手链是因为怕它在黑暗里迷路,即使是有玫瑰的黑暗里,我也不允许,这或许就是我的喜欢吧。”舒漠说。
“我明白你的这种感受,有的时候我也舍不得丢掉旧东西。”
“那喜欢宋成玦也是因为他是旧的?”
“我不知道,可能以后我会忘记他,也可能会越来越爱他,谁会想到最后的结局呢。”
“反正念旧是一件很哀伤的事。”
“那你呢?你会有一只狗,然后陪它去看路边的风景吗?”
“这是你为我写的情节?我或许真的应该有一只狗。”舒漠笑。
“每一个情节的发生都是一个错误,我也说不清楚那种情节从我脑海里出现的感觉。”
“你的这本小说有名字了吗?”
“叫虚构之城。”
“虚构虽然是小说的灵魂,可是虚构到最后,到尽头应该也是哀伤。”
“你说的不错。”
“那你能原谅我喜欢上宋成玦了吗?”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
“那你还会喜欢上除宋成玦之外的人吗?”
“我不知道,反正一个男人喜欢上两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喜欢上两个男人,他们都是不幸福的,都注定是悲剧。”
舒漠点了点头,然后和我走出了咖啡馆,走到了外面的街上。落日在下沉,像是沉在我身体里的悲剧,不可重演,是一阵暗涌。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的那本小说的书名会叫暗涌……因为我最近在听王菲的《暗涌》。”舒漠在和我分手的时候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