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梭在学校的枫树林里,也穿梭在时间里,我了解每一片枫叶的脉络,也了解时间在我身上的痕迹。无论是我被孤独包围成一个花骨朵,还是我把孤独全都包围在心脏,都是一件特别忧伤的事。我轻轻地就戳穿了林夏至的谎言。她说她在拥有了爱情之后就不孤独了。可是我走在她的身后,看见她的背影里有影影绰绰的忧伤,看见她把感伤当做怀旧。
林夏至是我在大一刚开学的时候认识的同学。我们一起读中文系,然后一起读很多人都看不懂的书。我羡慕她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房子外面还有一个美丽的花园。虽然我家也有一座房子,但是不能跟林夏至的房子相比的。虽然我家外面也有一个院子,但是它只是一个有点孤独的花园。
我和林夏至走在校园里,好像走过的地方都成了荒漠。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我已经不难过了,当身体里所有的火焰都爆发出来之后,只有平静的灰烬。”林夏至说。
“可是你喜欢司徒瑜,并不是爱情,而是想在他身上寻找和你一样的孤独。”我说。
司徒瑜也是我们这所大学的,他是美术系的一个大一学生。
“不是的,我是喜欢他和我的身体里不一样的孤独,遇见他我就很想写一本小说。”
“那就写吧。”
“可是我不是你,能写,能把自己想倾诉的都付诸于笔下。”
“我也有我的悲哀,我创作了那么多的悲伤,却没有一种悲伤能带我逃离这刚结束的春光。”
我把林夏至和司徒瑜的故事写进小说里,我把他们的悲伤挨得那么近,夏至的悲伤挤着司徒瑜的悲伤。可是我不知道是我创造了他们的生活,还是他们的生活创造了我的小说。
“你写完了关于我和司徒瑜的小说了吗?”林夏至问我。
“没有,因为你们还没有真正地离开这个世界。”我说。
“你说的离开是指我们的死亡还是我们脱轨出你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一个故事它是有自己的命运走向的,不是我能决定的。”
“那你写到了哪里?”
“写到一个背景,海洋上的鲸鱼的背部喷吐出烟火,林夏至和司徒瑜要到达的海洋有这样的景象。写到你们生活在一个梦幻的岛上,然后这个岛其实是不存在的,如果一定要说它存在的地方,那应该是存在在林夏至的梦里。”
“那里面有你莫禅受吗?”
“有啊,我和宋成玦是这部小说的男女主人公,有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我创造了这个故事,还是这个故事创造了我们。”
宋成玦也是我们学校一个大一的学生,读哲学系。
“故事只是我们生活的重映。”林夏至说。
“不,有的时候是故事创造了我们,我写到我和宋成玦被困在一个深渊里,看到了一朵花自开自落的样子,我想每个人都有一个深渊,在那里可以看见自己的孤独,每个人在融入人群的时候都必须是孤独的,我想孤独注定是我们这群人的冬天。”
“你说真的有完美的爱情吗?我相信你的小说里有,所以我想躲进你的小说里,只有那里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有我凝望的深渊,只有那里是不朽的。”
我们走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一颗橘子被安排在天空,橘子里长出了一棵花。真是奇怪,橘子怎么就成了花朵的土壤,真是奇怪,怎么天空会有一个怪模怪样的橘子和一朵盛开的花。这颗生长着花朵的橘子刚好砸中林夏至的脑袋。然后我们开始骂,这颗橘子是多余的,是我们的故事里最多余的,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片没有橘子的天空。
后来林夏至哭了,她说自己为什么被砸到?为什么自己是被神选中的那一个?她说自己为自己悲哀是没有用的,神为了阻挡一个人完成他的梦想会费尽手段。神是为了让我们变得沧桑,变得更加有力量承受以后他给出的沧桑。
回到宿舍,温姬雨正在打开窗户,而李季正在等待温姬雨打开窗户。我和林夏至也走到窗户旁边。外面是已经是夜色朦胧了,万家灯火依然让我觉得朦胧,不真实。
在窗台上,我们看到楼底下的藤蔓开始攀爬上来,现实攀爬到了我们六楼的窗台,然后往黑暗的天空伸去,撞落了刚才把橘子身体当土壤的花朵。我想这片天空也开始因为藤蔓的触碰而变得沧桑。
“你把我写进你的小说了吗?”温姬雨问我。
“写进去了。”我说。
“那我呢?”李季问。
“也写进去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虚构?为什么要把真实的人写进去呢?”温姬雨问。
“你能确定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禅受虚构的世界里吗?这些藤蔓是怎么爬上来的?这就是禅受虚构的世界,这些藤蔓就是禅受虚构的。”林夏至说。
“无论是不是虚构的,我们的生活都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李季说。
就在李季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月亮的熔浆开始向我们的窗口射进来,充满了我们的宿舍,我们完全躺在熔浆里。然后我们像漂泊在海洋上一样。
“看来我们注定要过不平凡的生活,我们都是不被神拯救的。”林夏至说。
“或许我们是来自天空的呢,所以月亮才会射向我们。”我说。
“月亮的熔浆会把我们融化吗?”温姬雨问。
“不管会不会被融化,悲伤是一定的,你遇上江彦北的时候觉得感动吗?”林夏至说。
江彦北也是中文系的,但是大我们一届,是我们的学长,温姬雨一直很喜欢他。
“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感动啊。”温姬雨说。
“感动是另一种悲伤。”林夏至说。
我们被月亮的熔浆包围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月光,有月光悲凉的部分。我感觉这样的悲凉已经渗入心脏的最深处。我感觉我的心脏已经不是心脏,而是天空的另外一个月亮。在月光的包围下,我想喜欢一个人或者爱一个人,是因为那个人是我们的缺失,是因为他或她是我们的缺失的部分。
“你是怎么爱到深处的?”林夏至问温姬雨。
“你是说江彦北?”温姬雨问。
“对。”
“我曾经站在他的影子下捡一片落下的枫叶,我曾经为了深入他的灵魂而尝试像他一样割伤自己的手腕,可是到最后我发现我永远也无法到达他的心脏,永远也无法深知他的灵魂,可是我是爱到深处的,真的。”温姬雨说。
“我想有的拥抱只会越抱越进入更深的寂寞,而不是更深的爱,我也无法深入司徒瑜的内心,也无法感知他的灵魂。”林夏至说。
“可是月光一览无遗地把灵魂吐露给我们听。”我说。
“对啊,只有月光会。”林夏至说。
“可是你们不想超越平凡的生活吗?即使为了那种超越而到处漂泊。”李季说。
“因为月亮射来熔浆,我们已经不平凡了,我们拥有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林夏至说。
最后熔浆像潮水一样退下,月亮也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她们都睡着了,我开始在电脑面前写我的小说。我写到枫树林,写到月亮射来熔浆,写到藤蔓攀上窗台……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然后我再加入虚构的部分,写到司徒瑜在一个公园里,假山上的石头落下来刚好砸到他的头部,他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最终死亡。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感到很害怕,感觉自己是一个刽子手,真的把司徒瑜的人生逼到绝路。
最后我关上电脑,躺在床上,看月亮上好像有一棵玫瑰,然后是两棵,最后月亮上全是玫瑰。那些玫瑰落下来,染红了天空,染红了我的生命。在那些玫瑰的芬芳里,我进入了梦乡。
我在学校外面的一家面店里等宋成玦。等到雨落下了,环卫工人把落叶扫走了,我再看见无数个学生穿着帆布鞋踩过干净的街道,最后终于自己把自己安慰,最后宋成玦出现了。
他来到我的面前,在我的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他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梦想?”
“因为我知道你没有啊。”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我笑。
“昨晚一匹马超越了一辆车,而且是飞速地超越,最后有一棵玫瑰为了马而流泪了。”
“那是出现在你梦里的情景吗?但是玫瑰为什么流泪?”
“对啊,是在我的梦里,玫瑰为什么流泪呢?那是因为最后玫瑰超越了马,玫瑰是最快的。”
“哦,我知道了,所有的故事发生的时候都没有原因,你想问我为什么不问玫瑰为什么跑得比马快,对吗?”
“对。”
“因为昨晚我是看着月亮上的玫瑰睡觉的,所以我想你也梦到了玫瑰,至于玫瑰为什么跑得最快,我也不想知道。”
“昨晚莫奈的日出融化了梵高的向日葵,叔本华和黑格尔两个灵魂在吵架,可是我还是我,卑微地想接近天空的我。”宋成玦说。
我沉默了。
“你为什么不问是莫奈赢了还是梵高赢了?叔本华和黑格尔又是谁赢了?”宋成玦说。
“因为我不了解他们,也懒得了解。”我说。
“其实我也不了解,但是我想借他们来送别昨天的自己,他们应该被一群人拥挤,他们应该是一群人的孤独。”宋成玦说。
“你是想更真实一点?还是模仿那群人的孤独?”
宋成玦摇摇头说:“都不是,而是我的孤独变得很真实。”
“昨晚我看到夜空中有很多人的梦,一个人的拥挤着一个人的,最后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你呢,昨晚你的夜空有什么?”我说。
“我看到你看到的梦都是一个又一个人的寂寞和分离。”宋成玦说。
“昨晚我想明白了,只有庸俗才是一种生存,而高傲不是,沉默更不是。”
“你是怎么想明白的?”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想明白了,我越是深入地了解自己越发现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
“为什么会觉得可怕?”
“我在小说里写到司徒瑜死亡。”
“也许你在构造我们这一群人的世界,因为你的创造,我们才有生活。”
“有时候我也会这样想,我想我找到了你们丢失的生活,以前都是我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的生活,现在我把别人的生活带给别人。”
“你是怎么写我和你的?”
“我写你无意间闯入我的梦,然后住在那里不想离开,还把脚下踩住的枫叶带进了我的梦。”
“这是真实发生的,昨晚我真的闯入过你的梦,所以我才比昨天更懂你。”
“真的吗?有的时候我觉得写作已经不能满足我倾诉的欲望,我总想把故事写得更深入一点,更满足自己一点,创造的世界更宏大一点,我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我越来越喜欢写作给自己营造的世界。”
“我或许能理解你,因为每个人都有欲望。”
然后林夏至从面店门口走进来了,快乐地坐在我的旁边。
“你怎么也来了?”我问林夏至。
“你今天早上说过你和宋成玦约在这里啊。”林夏至说。
“你为什么不去找司徒瑜?”
“他和他的侄子去公园放风筝了,我不喜欢和小孩呆在一起,所以就没去。”
“你跟我和成玦在一起会很无聊的。”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人陪。”
“那姬雨和李季呢?她们去哪里了?”
“姬雨和江彦北一起去看话剧,李季在宿舍上网。”
“你猜我们刚才在探讨什么问题?”我问。
“肯定是人生的意义或者人生观价值观什么的。”
“不是,我们在谈我写的小说。”
“那就更无聊了。”
然后又闯入了一个人,是温姬雨。
“我们看的话剧是男女主角是死别,结局的时候因为男主角被车撞死了,所以女主角也郁郁寡欢,最后也选择了自杀。”温姬雨哭着说。
“只是话剧,你未免太入戏了吧。”林夏至无所谓的样子。
“如果你喜欢的人真的死了,你会不哭吗?”温姬雨说。
“问题是我也没有办法对这样生离死别的事感同身受啊,我身边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林夏至说。
吃碗面,我们四个人往学校里面走。突然林夏至的手机响了,林夏至接了起来,听到对方的话,脸色全都变得苍白。
“怎么了?”我问。
“是司徒瑜的爸爸打来的,说司徒瑜被假山的石头砸死了……”林夏至的手机已经落在了地上,司徒瑜爸爸的声音还在说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对于林夏至来说已经戛然而止。
我在慌乱之中,突然想起了自己消小说的情节。我写的就是司徒瑜被假山石头砸死的情节。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觉得身体在变得冰凉。
林夏至扔下我们往医院跑,可是最后她只是站在太平间的门口蹲下来抽泣。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去安慰她,因为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话语都苍白无力,所有的安慰都矫情造作。林夏至刚说完不理解生离死别,司徒瑜就死了。命运真是会开玩笑。
最后林夏至晕倒了,宋成玦抱起她,我和温姬雨跟在宋成玦后面,然后林夏至被送到了急诊室。
当所有的医生都离开了病房。我看到林夏至的病床旁边被一种红色的液体画一个圈,然后再画一个圈,一直这样画,延伸开去。那些红色的液体又慢慢生长出一棵棵红色的玫瑰,就这样,一圈圈的红色玫瑰围绕着林夏至。
温姬雨去买饭。我和宋成玦守在病房的门外。
“是我杀死了司徒瑜,是我创造了这个病态的世界,我是刽子手。”我哭着说。
“禅受,不是的,这只是巧合。”宋成玦说。
“真的是我,他死去的情节是我设置的。”
宋成玦抱着我,安慰我。
“可是如果没有你的创造这个世界会停止。”宋成玦说。
“不会的,只要我不再写小说,所有人都会活得好好的。”
“不,这是你创造的世界,没有你这个世界会停止,你相信我。”
我沉默了。我想我不会再写小说了。
当我们还在聊着的时候,感觉门口在动,等我们一看,才发现那些玫瑰已经开满了整个房间,已经饱满了,所以玫瑰挤了出来。宋成玦说,林夏至不醒来,这些玫瑰是不会消失的。我看见在病床上的林夏至,眼角还是有泪。
最后林夏至醒来了,所有的玫瑰都消失了。
“我梦到司徒瑜死了。”林夏至坐起来说。
我和宋成玦沉默着。
“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林夏至哭着问我们。
“夏至,我们会陪在你身边。”我说。
“他真的死了,对吗?”
“夏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别叫我的名字,我看过你的小说,是你设置了司徒瑜死去的情节,你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主宰,是你杀死了司徒瑜,你是刽子手。”林夏至激动地说。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你杀了人,一句对不起就够了?你走,离开这里,不要让我看到你,你走。”
“夏至……”
“你走,不然我就从窗户跳下去。”林夏至走到窗户旁边。
“夏至,如果没有禅受,我们都不复存在,是她制造了我们,你知道吗?”宋成玦说。
“我不听,我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