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览室,我看着时飘飘的文字对宋成玦说:“我没有想到我写作时的感受和心情也会和她一样。”
“我觉得一个人的悲哀可以追溯历史,在历史里面找到重映,找到和你相似的人,快乐也是如此。”宋成玦说。
宋成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匹马被他牵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我身体里所有的马都穿越了时光,穿越了我的身体,从远方来,从过去走来,来到了我和宋成玦的面前。
“年少的时候快乐总是来得很轻易,所以不珍惜,等到真正长大的时候我才想要很多很多的快乐,可是却总是得不到。”我说。
“可是至少你找到了写作这条路,你在写作里不快乐吗?”宋成玦说。
“你说得对。”
我看到时飘飘写着的一些段落。她说,我们都爱这样的山水,它们是从我们的身体里长出来的,或者说我们是从它们的身体里长出来的,总之我们与它们唇齿相依。所以我们爱祖国,爱土地。
看完之后,我感觉那样的山水融化在我的身体里,变成我的一部分。
然后我看到了自己的小说也在那本时飘飘写的书上。我想知道我的命运,我们这一群人的命运,可是就在我追溯这样的命运的时候,书本像一扇门一样关上了。等我再次打开那本书,已经没有了我写的那部小说。或许我们的命运早就在很久以前就注定的了,我们现在只是在温习它。时飘飘早就预言了我们的命运。一切都是注定发生的,我们想改变却无能为力。
我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它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在动来动去,又有一层模糊的阴影蒙着。这不是我们以前看到的太阳,但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你可以说它是虚构的,但是生活在里面的人们却觉得无比真实。这个太阳越来越小,缩进了宇宙的深处里,最后变成了一个点,凝聚着光和我们的忧伤。我想伸手触及太阳的光,也触及它的黑暗,可是我怕伸出手去就昏天黑地,时光不再。
我看到天空上有很多人,他们在干嘛呢?我看到他们拿着铲子在挖东西。他们到底在挖什么呢?宋成玦说,他们在挖太阳,因为太阳不见了。那太阳去了哪里呢?等我再次低下头,看到了太阳就在我看的书的扉页上。它的光很强烈,它的黑暗也不轻易示人。我喜欢,喜欢它的强烈,喜欢它有黑暗的背面。
看着太阳,我突然觉得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是因为他或她心底的忧伤没有被填满。
我在阅览室呆到了晚上,宋成玦先走了。后来又再一次停电,我感觉有人站在我的签名,我能感觉到他的鼻息。突然那个人搂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入他的怀中,深情地吻我。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宋成玦,宋成玦没有他那么浓烈的感情。后来他说,他是斗篷人。
我在想,为什么斗篷人会抱我吻我呢?我实在想不通。
灯亮的时候,就不见斗篷人了,窗户是打开的。我想他应该是从窗户逃走的。可是我却看到从窗户里涌进洪水,像是控制不住的河一样。洪水把书本推走,把人推走,再把桌子推走。宋成玦赶来,在水里找到了我,把我抱了起来。等我和宋成玦找到安全位置之后,洪水就停息了。我说是斗篷人做的,他想把我淹死。但是宋成玦说,如果他想把你淹死,就不会给我机会救你。我说,可是那么多人被水淹死了,他们多无辜啊。宋成玦摇摇头说,他也没有办法。
我托住了他们的死亡,那个重量很重很重。我想他们没有流血,但是身体的血液都被装进了红瓶子,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那个红瓶子打碎了。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安排斗篷人出现?”宋成玦在责怪我。
“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小说自己在创作。”我说。
“我们必须要找出斗篷人了。”
“是啊,可是我们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像斗篷人这样的人会去犯罪,也许是世界让他们失望吧。”
“再怎么失望也不能伤害别人,生命只有一次,他们都是无辜的人,因为这些人的离开,我越来越不喜欢写小说了。”
宋成玦转移话题说,没有想到七月就这样来了,不管人间有没有眼泪,七月都是要来的。我曾经那么渴望站在世界的尽头,可是站在世界的尽头,七月也还是会来到我的生命里。你一定要把这样的七月写进你的小说。
“我答应你。”我说。
回到宿舍,我打开电脑,又看向了窗外的夜空。七月来了,带来了一些七月的色彩和那些色彩里有些我们的迷茫与疼痛。七月来了,可是我的小说开始出现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他会把七月带走,还是他本来就是七月带来的?
我坐在电脑前的时候,能感觉得到灯光扑下来,竭尽全力地向我扑下来,仿佛我是一片海洋,灯光反复在我的身体里交替。我在末日还没有来临之前描写了末日的恢弘场面,就像我在阅览室经历的洪水,那就是末日的场景,可是那么多人离开了,为什么我要留下,我宁愿是另一个人留下,这样我就不会是一个罪人。
深夜的时候,我看了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我不知道为什么结局是盖茨比死去,也许只有盖茨比死了这部电影才会让人有一点怜惜或者能赚到观众的一声叹息。以前看小说和电影总是走不出那个故事,现在只觉得故事中的重量重重地打在心脏,我会忘记得很快,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也或许是我变冷漠了。
看完电影,我就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空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接到宋成玦的电话,他说自己睡不着,想见见我。我下楼去,他深深地拥抱我。这个拥抱像月光一样温柔,像海岸线一样绵长。
我和宋成玦坐在宿舍楼底的草坪上。我们看见月亮变得很大很大,然后飞速地穿越云层,射向一座高楼,最后安躺在楼上。宋成玦说,那座楼会不会爆炸?我说,不会,它只会温柔地化作一滩水。他问,这是你写的情节?我点了点头。
我们的世界和以前那现实的世界有点不一样,我们想回到现实,但是最后发现自己身处的可能就是现实。
“在我写小说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七月要来,可是它还是来了,小说也有小说的时间,即使我不把时间往前推,小说的时间也会自己往前。你呢?你还是会因为一个人的纯真而爱上她吗?”我说。
“你以为我爱的是你的纯真?”宋成玦说。
“难道不是吗?”
“对,我爱的就是你的纯真。有些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都会遇到一个个陷阱,但是有的作家能避开那些陷阱,你就是在学习着避开陷阱。”
“我觉得这样说不够准确,作家要避开的是败笔和难堪,甚至是想不露出真实的自己的难堪。”
“或许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