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宫学艺,军武得职。”我抱着通体雪白的波斯小猫,心思却全在那个夕阳下的少年身上,“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醉心功名的人。芝麻,你说他的理想是什么?又喜欢怎样的姑娘呢?”
芝麻不理我,忽而打了个哈欠,一跃从我身上跳下,窜出去懒洋洋地晒太阳。
我看着被猫爪勾破的裾裳,哭笑不得:“如今连猫儿都来欺负我了。”
提着裙摆,想回内殿换身宫装,却在路过太清宫时,传来一阵悦耳的丝竹。
这丝竹管乐我也听过不少,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音色格外好,能隐约听到乐曲背后那一点无奈萧索之意。藏的很深,却又有种惑人的魔力,叫人忍不住想去追寻,舍不得他的远去。
拨弦的手修长干净,琴声太美,我已经听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音乐的魅力,平日里对诗所用的华丽词藻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就像一个咿呀学语的稚童,看见蝴蝶只知大叫,奋力追逐。而那放声的大叫中,却包含了无限的热爱与欣赏。
他停止了拨弦,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琴声停止,我才惊觉自己的眼泪已经缓缓滑落,更是站到了人家的内殿里。抬手擦擦面颊的泪水,端出微笑,标标准准地行了最隆重的稽首大礼:“楚卫公主白瞬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瞬儿怎么有空来我这坐坐?”白鹿颜待我倒是没有架子,他喜欢唤我的乳名。起身到了对案,早有侍女恭候,急忙在耳杯中添上香茗,又为我扯了席子。
跪坐好后,我没了开始时的拘谨,不好意思说自己打算换衣裳,只是陪笑:“我的猫儿跑没了影子,却不想找到太清殿来。又被陛下的琴音吸引,唐突圣驾。”
白鹿颜瞧着我勾破的袖口,没有作声,只细细品了口茶,我被打量得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许久没有听见楚卫的声音了,不知瞬儿可否叫朕一饱耳福?”他把琴推到了我面前,我心里暗暗发慌。
这个男人在曲艺上有绝世之才,我在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就算是丝竹六大家一起,也勉强能与他齐名。
恩赐我为他抚琴,其实只是想让我代表楚卫向他表忠心。时值乱世,天下诸侯蠢蠢欲动,列国纷争不休,皇室危在旦夕。只有楚卫国忠心守护大胤,世代镇守国之南门。
他要拉拢我来拴住父亲?哎,多此一举了,这个皇帝并不高明。
轻轻抚弄琴弦,音符从指尖流泻而出。也许我琴弹得不好,但歌还不错,清音宛转的哼唱藏了一点小聪明,希望他专注听歌而忽略我不算精通的琴技。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这是一首情歌,楚卫坊间十分流行。唱的是一个男子珍爱女子的一生,为她采莲,为她出征,为她辞官,又为她的老去而悲哀。词意简约,然而意境悠远。
我唱的入神,一曲终了,不知是在哀婉那男子的多情,还是羡慕女子能被珍爱。
“歌不错。”白鹿颜盯着我脸上的绒毛看,惹得人心里发毛,“曲调哀戚,指法生疏。”
是了,他对音律那般精通,我这点小聪明怎么能瞒过他的耳目:“传闻周瑜在宴会上听到曲误,便回眸相顾。陛下伴歌识曲,倒是和觥筹交错间顾曲的周郎也不遑多让了。”
他展颜而笑,心情大好:“还是瞬儿最会说话。”突然被人抬手轻轻刮了下鼻头,我猝不及防,连震惊的神情都来不及收起——这,太暧昧了!
白鹿颜是皇帝,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想撩怎样的姑娘都可以。更何况,白氏七百年前分家,我和他别说出了五服,便是三十代远亲也有了。如果,他为了父亲的忠心而想要娶我......天啊,我不敢想。
我的心思越发混乱,头有些痛。白鹿颜却不肯放过我:一来是故意和我亲近,想流出风声去传到父亲的耳朵里;再者,便是这人当真痴迷声乐,一再指点我的指法。
开始时,我还疲于逢迎圣上,可渐渐他教的认真,使我受益匪浅。年纪到底还是太小,最终被分散了注意力,满心全在指尖的音律琴弦上。
我没有注意到白鹿颜是将我护在怀里教授琴技的,更没注意到太清殿外的窃窃私语。我太天真了,琴音沁雅未必弹者端正,说者无心往往听者有意。
日暮西沉,白鹿颜终于停止了拨弦。琴声消失,我才发现指尖已被拨片震得发麻,片刻后便是钻心的疼。白鹿颜对我笑笑:“你天资不错,记得常来这玩。”
我呆呆点头,本想行礼告退,却忽然被叫住:“等等,换过衣衫再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看到自己滑丝的袖口,登时懊恼,还是什么都瞒不过,我太蠢了。
他是皇帝,我不能拒绝他,不能让他因为我怀疑父亲和楚卫国的忠诚。侍女为我换装,捧来的是一件吴罗的曳地长袍,四经绞罗织出漂亮的杂宝纹,袖口领口等边角的地方,用细密的针脚黹着海棠纹饰。
我不喜欢这件衣裳,它太过华美,裙角拖了有半丈长,需得两个人帮忙扯出袍摆。这样的衣服,只能在宫殿里配以沉重的高冠,长发挽起满头珠翠,行卧坐走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就如同华丽的牢笼,困住了金丝雀。
我像是精致的布偶,任由别人打扮,装扮好后也只能由皇帝一个人欣赏。心里忽然被放进了一只名为害怕的小兽,横冲直撞,想要逃脱樊笼却找不到出口——这被欺负惯了的皇帝,不会是想让我做他的禁脔吧!
“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及笄成人,此为贺礼。”白鹿颜斜斜栽倒在书案上,举手投足有几分乐师的风流,眼睛里却露出一抹盯着猎物的精光。
“这么贵重,我可要小心保管,提前穿是糟蹋了陛下的心意。”我转身想去换掉这身束缚,却被他拦下。
白鹿颜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刺眼:“穿着吧。衣服是用来穿的,放着落灰岂不可惜?”
我暗暗压下拳头,气恼皇帝对我的算计。他叫我来天启,原来是早就打好了主意,等我成年便联姻。他要用婚姻锁住我,他要楚卫国绝对的臣服,他要用我来掣肘父亲。
这身宫装最好的织工也要做六个月,显然是早就备好。他本想等下个月我十五岁生辰再送,却不想今日我被他的琴声吸引,提前撞到了枪口上。
心中郁结,我这一生都不能实现一个女子最质朴的愿望吗?我只想找到一个心爱的人,相守一生,竟是这样困难。
这身袍服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引起轰动,生辰宴上若是有这样的贺礼,只怕我的名号会在九州各国的后宫传遍。
而如今送,效果却更好。远亲旁支到不能再远的哥哥妹妹,在一个房间里待了整整一下午,出来时女主角还换了一身华美的衣裳。简直没有比这更令人想入非非的事了。
我失算了,他虽然不是什么高明的皇帝,但也不算太笨。能力不足却依旧会耍心计,他自己毫发无损,独独坏掉了我的名声。
很快,流言就被当值的宫女传遍了天启皇宫。当然,能传的这么快,少不了皇帝的默许与推波助澜。
我心里生气,却又没有任何办法。这样的绯闻缠身,气到我每晚在寝宫低低哭泣。
我哀悼爱惜的不是自己的闺誉,而是害怕那个俊郎的白衣少年知道后会看不起我,我害怕白毅因此而不再理我,最最害怕的是永远也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