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人和人之间的命运纠缠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为何茫茫人海中独独就能爱上一个人,我们将这称为缘分,茫茫魂海中,独独只有某个人为你发出太阳般明亮的光,这种缘分一定有某个深埋的种子,时候到了,就发芽长大牵扯上了。
万生和傻万生就是这样。
而我,这种通用版的,估计前世欠了很多人的债吧。
我在自己的白茫茫的领地里转悠的时候,有个人朝我走了过来。
“高医生……”他唤我的声音有点不确定,走近了才确定地又唤一遍:“高医生,真的是你?”
我盯着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你——?”
“我这是不是死了?可是我死了怎么能看到你,你也死了吗?”他闯进我的身体里来,竟然连这点缘故都不明白,果真是运气爆棚。
我们上午才见过,现在应该才下午三四点钟,我本来打算睡醒了去上夜班的。
他能闯进我的身体里来,应该跟我刚才在想他的事有关吧。
“你现在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家里啊,我刚才觉得很难受,没想到身体一下子轻松了就到这里来了……”他果真稀里糊涂的,四处张望也看不出什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是阴间?不像……这里像是梦境,可都快疼死的我怎么能睡着!”。
“那就是说,你现在昏死在自己家里?”我紧张起来,“你没有给自己叫救护车?”见他茫然地摇头,我急道:“病得这么严重还一个人住,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你昏死的,时间一长你可就这么真的死了!”
我一跺脚:“你先出去,我把你安置好了你再过来。”
他拉住我,“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不是死了吗,怎么是昏死,你也死了啊,你怎么安置我?”
“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等我回来再跟你细说。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呆在自己家里。”
我将他推出去,去他家救他之前先出魂找了一趟万生,让他帮忙看着这个固执得让我们恨得牙痒痒的糟老头。
我冲出门的时候打电话叫了120救护车,还好我们住的都不远,只是,我没有他家的钥匙,他又昏死在里面开不了门,我只有去找物业,让他们砸门。
物业的管理人员有点难沟通,他们说不能因我的一面之词就去砸业主的门,我让他们尽快联系业主知会一声,业主肯定知道租房的人是个什么情况。
物业又说,业主的电话打不通。
我走来走去,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恰好这个时候,廖警官给我打电话,我算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把情况简单地跟他说了,他表示马上过来。
警察过来,这事情就变得很好解决了。
物业找了人去砸门,刚好120救护人员赶到,我简单地说明了患者的情况,救护人员让我跟车去,廖警官表示也要一起跟车,救护人员说只能上一个随车人员,我说那我也不上了,我和警官在后面跟过去,他们又表示不可以,我汗。
上次就找廖警官帮忙查了崔载德的老家地址,这次又得亏他帮忙,我不能一用完人就说拜拜吧,忙着处理这件事,从他过来我们还没单独说上一句话呢。
“不能一起去就算了,救人要紧。下次有机会再聊吧。”廖警官主动说下次再见,好像让我的负担感没那么重。
我做了个手势:“我有空会给你打电话的。”
“嗯,电话联系。”
去医院等待崔载德的紧急抢救结果,直到他转入我们科室监护,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同事还取笑我呢:“高医生今天这么早就上班了?”
“还有一个小时,我先去歇会儿。”
“你不吃点东西?”
“不吃了。”
确定崔载德的肉身情况稳定后,我还得去见见他的魂魄,还得告诉他自救的方式。
这段时间万生陪着他,估计也完成了基本的扫盲工作,我一过去,他就跟我说重点:“高医生,谢谢你。我是不是得解了心结才能回魂?”
“你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了吗?”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万生:“我是不是也得上你的身才能去解心结?”
“得看你的心结是什么,有的需要别人帮忙,有的不需要。”
他犹疑了,不说话。
就像我上午见过他之后在想这件事一样,我们这段时间一直缠着他,估计他昏迷的时候也在纠结这件事,现在看我们问他,又是这种反应,肯定是跟傻万生有关系的。
我与万生不约而同地想到这点,默契地对了对眼。
万生说:“你也可以去找别的宿主,但是游魂这么多,宿主却很少,靠谱的宿主更少。”
我接着说:“我帮过不少人,这方面的经验很多。”
这还是第一次,需要向别人推销我自己,要不是为了知道紧闭着嘴的他心里藏的那些事,我才不会自降身价呢,毕竟,外面想上我的游魂一大把。
万生说:“你如果想就这么死掉,刚才高洁进不去你家里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我说:“我见过很多猝不及防的死,死者无不是留有遗憾,因为很多事情都没安排……上我身的那些游魂也有回魂后不久后就死掉的,他们反而死得很从容。”
一直默默跟着我们不作声的小虫突然插进来,问我:“你说——你为什么不找那些从容赴死的人要点回报?如果你跟他们做起生意来,要多少还不得给多少,那你发大了喂,现在也不用在医院日夜倒班那么辛苦啊!”
我瞪了他一眼,万生也不悦地看他一眼,他还挺无辜地说:“你们都瞪我干什么,我说的事实话啊,反正有了钱享受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我继续瞪他,他才悻悻地躲到一边去了。
崔载德说:“我再考虑考虑吧。”
他还真是够谨慎。
“你慢慢考虑吧。”我对万生说:“我去上班了。”
小虫在远处哀怨地看着我,我继续瞪他一眼,还说跟着我呢,天天跟着万生差不多,感情是从我这里打万生的主意,什么时候我将他的不轨之心告诉万生。
小虫连忙对我摆手,皱着眉头又做出拜托求放过的手势。
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好。
这年头,不仅得跟女人抢男人,还得跟男人抢男人,宝宝心好累。
交接班的时候,苏主任过来看了一下情况,她还以为崔载德是我亲戚呢,准备安慰我,我跟她说只是认识的一个人而已,她揶揄道:“你行啊,救人都救到人家家里去了。”
主任你不知道,我还救到阴间去了呢。
她看完崔载德的病历记录,“你得有心理准备,本身就是癌症末期,癌细胞已经扩散,蔓延至胰腺、横结肠,这次昏迷是恶性肿瘤增大致胃穿孔……就算醒过来,日子也不多了。”
“嗯,知道。”我补充道:“他本人也知道。”
苏主任悠悠地说:“中医也讲,有胃气者生,无胃气者死。哪怕受再大的伤,得再大的病,能吃反而不必担心,病人吃不了饭,预后不容乐观,滴水难进必是将死之人。”
我说:“就算终有一死,也最好从从容容地安排好一切后再死。”
苏主任拍拍我的肩,“说是这么说,有几人能做到呢,再怎么从容,再怎么知道终有一死,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是慌张的。”
我点点头。
这就是人的本性啊。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崔载德心里想的都是什么,他有没有想过世人所说的报应一事,不管他扔掉的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别人的儿子,现在日夜受着疼痛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吗,如果他知道傻万生的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要生生地拆散他与家人的联系呢!
我们所坚守的一切,有多少在临死的时候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不仅我们最后会消失,很多东西都会消失,我们干嘛活得那么累。
我的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崔载德公寓的物业管理人员。
他们找人砸了门,留了我的电话,说联系上房东了就给我回电话,自然是要我赔偿损失。
“喂,是高洁吗?”
“是。联系上房东了吧?让他修好后将费用报给我,我给他把钱打过去。”
那边沉默了片刻,说:“我们不知道,原来这个租客本人就是房东。”
我微微讶异:“你是说,房东叫崔载德,手机号是……?”
“对的。”那边的人肯定地说:“这是他本人的房子,我们还在纳闷哪个房东会把房子租给临死的人,要是他不幸死在了公寓里可怎么办,以后要租要卖都很难了……”
物业关心的点和我关心的点根本不在同一个平面上。
我看着沉睡的崔载德,小声对他说:“你看到了吧,都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你连家人都没有一个,精打细算舍不得让自己过得好点,辛辛苦苦置这么多物业又有什么意义。”
要是对自己好点,多关爱自己的身体,按时吃饭,保持好心情,能摊上如今这个病?
后半夜的时候,傻万生突然过来找我,哦,不对,是万生。
“你准备一下,崔载德已经想好了,他要上你的身。”
我的瞌睡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真的?你怎么说动他的啊?”
“是你说动了他,今天他一直呆在这里看着自己。你肯定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万生目光柔和地看着我,我和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怎么这么紧张啊,我好像和你有同样的感觉,觉得什么东西要揭开了,既兴奋又紧张。”
他眼睛含笑:“希望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