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一段日子。
当我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立刻觉得整个身子象是躺在一架风车上悬空盘转。周围的世界陌生而新奇,一切都在旋转中倾斜,一切都在倾斜中坍塌。渐渐地,晕旋静止了,我看见一张白胖脸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艳儿——”我蠕动着嘴唇。
“你醒了?!”我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叫,随即有一把汤匙喂进我嘴里,一股甜甜的液汁立刻流向我干涩的喉结。
“艳儿——”我再次呼唤,泪水弥漫了双眼。
“你认错人了。”我又听见刚才那声音,并明显感到有两颗泪珠雨点般滴到了我脸上。
“我不是艳儿。艳儿她——”
“她,她怎么没来?”
这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认出坐在床边脸对着我眼里闪着泪花的不是艳儿,而是关晓妹。
“她走了。”关晓妹轻声说:“出嫁了。”
“看都没来看我一眼?”
神志完全复苏,心里一阵阵绞痛,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再昏迷过去。但明显感到要说的话在泪水里挣扎。
“这不能怪她,她不晓得你摔伤了,要知道她会来的……”关晓妹象是自言自语。
“那么是谁救了我?”我想起当时鹰岩上并没有别人。
关晓妹忽然低下头,脸也随之绯红,过了好久,她才说:“我到鹰岩上捡柴,老远看见你和艳儿跪在地上哭成一团,我又不好打搅你们,所以就躲在暗处……”
明白了,是关晓妹救了我。这时我发现她背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那么一定是她把我背到了医院。
“……当时我看见你掉下了悬岩,就没命地往出事的地方跑,还好,岩不算高,但跑拢一看,你摔昏过去了,头上身上到处是血,我差点没吓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扶到背上背到了医院。”关晓妹忽然笑了:“你好重呀,起码有一百多斤……”
我却笑不出来,心里只想哭。呵关晓妹,我怎么感激你呢?你那么瘦弱的身材,那么纤细的肩背,平时扛捆草都觉得吃力,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背着体重一百多斤的我摸黑爬了三十里山路?想了想我说:“晓妹你真傻呀,干吗不喊人呢,随便一个男人都比你有力。”
关晓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副好象有话想说又不好说出口的神态。但她最终还是说了:“当时我是想喊人,可又一想,山里人嘴多舌杂,怕传出去人家笑你不象个男子汉,为一个女人行短路……”
我无话可说,呵晓妹,到了什么时候啊,你还在想照顾我的脸面,我感激你良苦的用心,但我无法接受你的“关照”,我并不觉得为爱情而死有失人格,要知道,任何伟大的男人在刻骨铭心的爱情面前,都会佝偻下挺拔的腰板,低垂下高傲的头颅……
“你莫多心。”关晓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急忙安慰我:“其实,你根本不是有意跳岩的,我是怕别人误会……”
有意跳岩又何妨?我倒是觉得死了痛快!但这一切无法和关晓妹吐露,用嘴咬紧被角……
好在伤势不重,除了头上一些外伤。身体其它部位没受多大损伤,在医院住了几天便明显好转了。只是难为关晓妹每天寸步不离地照顾我,觉得很对不起她。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关晓妹对我的那份细心里,似乎隐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内容。但我没有多想,也没有心思多想。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之中,一线感情的游丝都会牵发心灵的创痛,因而对关晓妹,除了一份感激之外,确实无法产生任何其它的情感。
临出院的前两天,我想起身上没钱结住院费,怕医院不让我走,便去找医生求情,说我打上欠条,等出了院就马上把钱送来。
医生却说:“你爱人早就结了。”
“我爱人?!”我惊得目瞪口呆。
“不是你爱人是谁?入院表‘亲属’一栏里有她签的‘爱人’两个字!”医生好象有些火气,“不交钱哪个让你吃药打针!”
我一下子明白了,是关晓妹冒充我“爱人”给我交了住院费。尽管她救了我,但我心里还是发烦了,再怎么说也不该冒充是我爱人!这话传出去影响多不好!我们都还没结婚呢!
我一气跑进病房,冲正在桌前写写画画的关晓妹问道:“你替我交了住院费?”
她点点头。见我神色难看,脸一下子红了。
“你怎么在表上乱填?”我强忍着火气,“这样人家要说闲话的!”
关晓妹半晌无语,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知所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慢慢眼里就渗出泪来,过了好一会,她说:“你当时昏迷不醒,医生怕出意外,要我在一张表上签字,不然不收你入院。我在表上签了我的名字,医生说光签名字不行,还要我在亲属关系一栏里填上是你什么人,我想填是你妹妹,又怕这样照顾你不方便,闹出笑话,最后我就填了……填了……‘爱人’。你莫多心,我除了想要医生早点抢救你,根本没想其它……其它别的。”
还能说什么呢?只有责备自己。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关晓妹聪明,她有意扯开话题,从桌上拿起一小本书递给我,显得很兴奋地说:“我才买了件东西,你看怎样?”
我接过一看,是一本庞中华的钢笔字帖,心里说:“不错啊。”但话出口却成了“你买这东西干什么?”
“练字呀。”她说:“我字写得不好。”
“何苦呢?”我觉得她在做傻事,笑着劝她:“反正种田割草,字练得再好有什么用?别浪费精力了。”
她却一本正经:“我拼命也要把字练好。”
说着她就摊开纸笔练了起来。她字写得确实不好,歪歪扭扭,但她一笔一划,练得极为认真。
那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我醒了。睁眼一看,她还在灯下练字,桌上、地上到处是她写得满满的纸页。见我醒了,她忙收拾,小声说:“开着灯你睡不着吧?我到巷子里去练。”
我忙拦住她,问道:“现在几点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小臂看了一下,又慌忙放了下去。“我也不晓得几点。”
“你表呢?”
“……丢了。”她说得极不自然。
我立刻联想到她替找交住院费的事,一下子想到她肯定是为我把表卖了,要不她哪来那么多钱?
“晓妹!”我觉得喉咙哽咽,“我知道了,你是卖掉手表为我交了住院费。”泪水涌了出来。
她更慌了,一时撒谎已来不及,只好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反正种田挖地,又不赶车赶船,带个手表也没用。再说这块表也旧了……”
我哑然。面对这么纯真深厚的情谊,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我在心里暗暗说:等出了院一定买一块表还给她。
……第二天早晨,我在睡梦中被个粗嗓门吵醒了,那粗嗓门正在病房外骂人:“……出你个无家教的疯张东西!尽给老子丢脸!人家姓周的就是摔死了干你啥事?他娘老子又没死,还要你来照护?……”
我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便撑起身子贴着窗户往外看,只这一看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原来是关晓妹的爹正在指着关晓妹大骂。
关晓妹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眼里不断涌着泪,她一边擦泪一边低声哀求:“爹,回家您打死我都行,可您千万别在这里闹,这里是医院……”
“屁!”她爹骂得更凶了:“老子不仅要闹,还要找姓周的小子问个明白,凭哪样要让老子家的人来照顾他?!”
我吓了一跳,她爹凶神恶煞的样子的确令人害怕。
“别别……”就在这时候,关晓妹猛地抓住了她爹的胳膊,然后跪了下去,声泪俱下:“我求您,爹!是我自己要来的,这怪不着狗子,您千万别去问他。他再受不住打击了。我求您,爹!”
“啪”地一声,关晓妹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白皙的脸上立即浮起五个红肿的指印。但她仍然抱着爹的腿不放,哭着叫道:“我求您,爹,只求您这么一回……”
不知是关晓妹的泪水感动了她爹,还是她爹终于发现自己太过份了,总之他没有进门来问我,鼻音很重地“哼”了一声,甩开关晓妹走了……
关晓妹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晨风拂弄着她的头发,吹动着她的衣襟。她望着很远的山峦,山峦上正涌动一团一团灰色的晨雾……
我一动也不能动。望着她的背影,我好几次想叫她一声,但嗓子发干,心口堵得慌,舌头不听使唤。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颤抖着用全部身心的力量喊道:“晓妹——!”
我发出的声音其实微弱。
关晓妹浑身抖了一下,然后迅速抹了把眼泪,朝我转过身来。呵,她竟在笑!笑得那么轻松又那么坦然!
我愣住了,但我很快明白她是在伪装。
“睡醒了?”她含笑朝窗边走来,“我也刚刚起床。”
“不!你爹——”喉头噎住了。
“哦哦,”她忙说:“我爹到镇上来买肥料,顺便来看看我。”
“不,他打你了!我亲眼看见……”
关晓妹怔住了,笑颜从脸上倏地消失,她慢慢垂下头,用很低的声音说:“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其实,他是对你爸爸有意见。他以前做脚盆卖被你爸爸当资本主义典型弄去办了学习班,这事他一直怀恨在心……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也怪不住你爸爸,他是干部,那年月不这么也不行。”
关晓妹说的是实话。那年月我爸爸的确和他爹结下了冤仇,两人到现在都不来往,见了面也不说话。这事我可以理解他爹的心情,但是关晓妹跟着受委屈就让我很是痛心了……
又过了一天,我办了出院手续,和关晓妹一起离开了医院。两人沿着山路往回走,竟是一路无话。走到村口,该分手了,关晓妹突然在背后叫了一声:
“哥……”
那声音哆嗦而微弱,但我感觉出她是用尽了全部身心的力量。
我回过头,凝视着她,她眼里汪满了泪水。
“晓妹……”
关晓妹象是站不稳了,踉跄着朝前扑了一步,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哥,我好舍不得你!”
“晓妹,你冷静些……”
“不,我‘冷’不住了!”关晓妹忽然变得无限勇敢,一种无法抵抗的光芒在她泪濛濛的眼里燃烧,“我爱你,狗子哥!只要你不嫌弃我,往后成了家我拼命也支持你写小说!我不会写,但我可以帮你抄,这些天我一直在练字……”
我无话可说,泪水刷地涌出眼眶,原来她拼命练字是为了将来给我抄小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我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我感到她的肋骨间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压向我的心脏,仿佛要把两个生命揉到一起似的。她疯狂地、没命地、不顾一切地在我脸上吻着、舔着,用手摸着……
但我却在短暂的拥抱中冰释了激情,无论如何也激不起那种要死要活的冲动,甚至对她的爱抚也感到麻木。我不能不承认这样的事实:我喜欢她,感激她,但我并不怎么爱她。
我知道自己没有良心。
我对自己的无情表示愤怒。
我明白我心里真正爱的是谁。
我没有办法随着意愿创造爱情。
但是关晓妹成了我的妻子。
这很简单:从医院回来以后,她爹把她一顿毒打,然后撵出了门。她无家可归,于是她来到了我家里。于是区里那个靠给报屁股写“豆腐干”出名的宣传干事闻风写了一篇报道,题目叫作《她向包办婚姻发起猛烈挑战》,歌颂我们“相亲相爱,忠贞不渝”,“为了和心爱的人结合,小关不顾大人的反对,不要一分钱陪嫁,两袖清风来到了男家……”。
文章很快在地区小报上登出来。社会哗然……
于是我们结婚了。因为我们不能不结婚……
应该多说两句的是,我们的婚后生活非常平淡,从来没吵过架也没亲热到哪一步。妻子知道我早有写小说的雄心壮志,因此不失前言鼓励我写,于是我就没日没夜地写,她便没日没夜地抄……
一年以后我成了气候,被调到县城搞专业创作。
我妻子也提着一口耳锅跟我来到了县城。
我知道这样写有伤于我的妻子,但为了对文学的真诚我不能不这么写。我这人写小说没有才气,不懂流派什么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真诚。我居然能真诚到置妻子于不顾,那么请大家相信,我下面的故事是绝对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