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回张几几把二莽子的婆娘抱进了苞米地,拖拉机的响声在黄牛坳就分外地刺耳。只要张几几和他的拖拉机在村子里一出现,立刻就会有无数双眼睛从大门口、窗缝间、田坎上、菜园边用无限仇恨的目光挟持他、诅咒他,骂他老不要脸,老不正经,昧着良心赚了几个黑钱就缺八辈子总德霸占人家瘫子的老婆。呸!人家二莽子要不是天灾人祸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不把你个老脚猪砸成稀屎才怪!
几几心里有数,但他置若罔闻,只顾哼着小调子情歌,但那心里却也在骂:老子打光棍肚脐下肿了大半辈子你们眼瞎?这会儿沾点女人气你们就不舒服!老子穿草鞋住草棚弯腰驼背当苦力你们看不见?这阵子穿上皮鞋住上洋房开上机器你们就眼红?!贱货!老子偏要玩个味儿你们看看,气死你们!有本事你们开批斗会拉我游街,写状子往上递!老子红道黑道滚钉盘过来的人,哪门阵势没见过?说穿了黄牛坳还是数老子有本事,数老子快活!
几几的怨恨不是没有来头,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想起当“背脚佬”时的艰难岁月。那背脚佬既不是人干的勾当,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干的,靠的全是一身力气——几百来斤压在肩上,爬坡上岭,餐风宿露,人走一步货走一步,硬挺挺来不得半点投机。因而干背脚佬这行的,大都是些智力不发达的“老实砣”。他们的大致形象是:腰圆腿粗,肩宽体壮,身穿布满汗花的补巴衣服,脚蹬不滑不溜的满耳草鞋。如果要给背脚佬填张表的话,大致可这样分类:
职业:卖力。
专长:力大。
特点:老实。
爱好:吃肉。
然而,这种极下贱的背脚佬却干着极造福人类的事业:城里人需要的山货土产,山里人需要的油盐布匹……背进驮出,都得靠他们一双肩膀!
可喜的是,背脚佬并不觉得自己的职业下贱,他们乐观得很,敢在马路上唱情歌逗引人家娘们儿,敢在客店里用膝盖杵人家老板娘的屁股……
张几几当年就是这样的背脚佬。
他八岁那年跟着爹开始背脚,十五岁上死了爹妈。爹临咽气时把他叫到床前,拉着他的手问:“爹教你那话,记下不?”
“记下了。爹!”
“说一遍爹听。”
几几跪在爹的床前,摸了把满脸的眼泪,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爹的传教:“哪朝哪代都离不得背脚佬,世上这生意最牢靠。背脚不犯王法,吃的是稳当饭……”
几几牢记着爹的教诲,老老实实地吃着背一百斤盐包换一块二角钱的“稳当饭”,他越背越有力,越背越出名。几年过去,被窝下的稻草里居然存了上百元钱。就在这时候,他走“桃花运”了。一向屁股甩起风来的寡妇梅花婶居然托人说媒,要把她刚满十七岁的女儿六秀儿嫁给几几。开始,几几着实激动了一阵,那黄毛丫头眼睛圆圆的,嘴唇厚厚的,鼻子扁扁的……夜里睡在床上,他想着六秀儿紧绷绷的胸脯,圆滚滚的大腿……啧啧,他恨不能怀里搂的被窝就是六秀儿。但他终于没对媒人表示同意,他知道梅花婶早就把六秀儿许给他背脚结下的好伙计二莽子。这会儿又许给他,分明是“这山望到那山高”。想着二莽子这几年背脚的力钱全部塞进了梅花婶那个三层帆布缝成的钱包,想着二莽子家里病床上的老娘,他黑不下良心!他对媒人说:“六秀儿好是好。但我不要。”
媒人出门后,他忽然感到坐立不安,怅然若失,心里火烧火燎般难受。不等天黑,他便上床睡了,却才上床,六秀儿便飘然来到梦里,她闭着眼睛倒在他怀里,任他从上到下摸着、捏着……正美气时,忽然门外一声惊叫:“几几哥——!”
几几被惊醒,那美梦正做到节骨眼上被破坏,使他恼火万分。他一面余味深长地咀嚼着梦里的滋味,一面跌跌撞撞地拉开了大门。万没想到原来是六秀儿披头散发站在门前!几几一时惶惶然无话可说,盯着六秀儿愣了半天才来上这么一句:“嘿嘿,六秀儿……嘿嘿,六秀儿……”
六秀儿望着几几,哭哭啼啼说:“二莽子把我们家里的锅砸了?还撵着打我,骂我三心二意——呜呜……”
这一来,几几就动心了,谁叫你二莽子没有一点策略,硬把到手的媳妇推给别人呢?望着六秀儿可怜巴巴的模样,几几问:“你找我什么意思?”
“要你保护我。”
“行。进屋吧。”
两人刚刚进屋,二莽子就闯进门来了。他举着筋暴暴的拳头冲几几吼道:“你个没良心的家伙!和我一路背脚尽吃我的粑粑,现在倒拐起我的婆娘来了!老子揍死你!”
几几后退一步,捺住性子道:“莽子哥,有话好说。”
“把六秀儿还给我!”
“这个嘛,嘿嘿——”几几瞥了一眼躲在他身后的六秀儿,“这要看她自己了。她愿意跟你,你就带她走。要是她不愿意,嘿嘿……”
“不!我不跟他!”六秀儿叫了起来。
“莽子哥哪样不好?”几几阴声阴气道。
“他从来不洗澡,他身子臭!”六秀儿脱口而出。
“看看,这就怪不住我了。”几几拍拍二莽子的肩膀,“人家瞧不起你。”
“六秀儿,”二莽子这时放下拳头,哀求道:“跟我走吧,往后我保证天天洗澡。”
“不,我死也不跟你!”
“你想跟哪个?”
“跟几几哥。”
可怜二莽子,三百斤盐包压不出一滴尿的硬汉,这会儿却摸着眼睛走了……
经过这一场,几几和六秀儿真的有了感情。几几按捺不住初恋的激动,用他在夜校里学的几个为数不多的文字,七拼八凑给六秀儿写了一首“情诗”,诗云:
你是天上的仙女
我是空中的战斗机。
战斗机和七仙女,
七仙女和战斗机。
六秀儿读不懂,去请教村上教过私塾的李大先生。李大吟罢,摸着胡须连连点头:“啧啧,果真有水平,果真有水平……”
李先生这么一赞赏,几几在六秀儿心中更显得神秘伟大了。为了表达她对几几的无限爱恋之情,也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华”,她从那些会唱的五句子情歌里,挑了一首好听的,请李先生润笔抄录,送给了几几,歌曰:
板栗开花一根索,
望见花开想情哥,
日里想哥吃不得,
夜里想哥睡不着,
床上无人暖被窝。
这些情诗情歌尽管滑稽可笑,但却表达了他们心中最真挚的恋情……
但是好景不长。当张几几被窝上那一百多元钱一分一分全部装进了梅花婶的帆布钱夹,他们的爱情也随之结束了。一天半夜,六秀儿被梅花婶推推搡搡,硬拽到五十里外的石头垭去结婚了。据说六秀儿那男人是个肺病鬼,一天到晚咳黑痰,完全是梅花婶看上了他爹是石头垭开客店的掌柜。
几几大病了一场,一连几天茶水不沾。
六秀儿走了没几天。二莽子来找几几,他低着脑袋很内疚的样子,对几几说:“几几,莫伤心!那妮子骗了我们,讨不得好死!”
“哎,那怪不得六秀儿。”几几说:“她是好人,都是梅花婶的拐板眼!”
两人在一起同病相怜地拉呱了一阵,心里都觉得亲热起来了。二莽子出门时说:“往后咱们还是一起背脚。现在铺子涨了力钱,背一百斤到响镇能结五块哩!划得来呀!”
“要得!”几几感激二莽子的情谊,不好意思地说:“往后我再吃了你的杷粑,都给钱你。”
“哎哎.我们弟兄伙,莫说那样话!”
从那时起,两人就又亲密无间了。但是几几并没有因此而淡忘六秀儿,他常常想她,想得痴头傻脑。除了六秀儿,他再也没有想过这辈子还找个女人……
忽有一日,几几在在向镇上领完了货,正准备起身上路,猛觉有些腰疼,怕在路上支持不住,便跑到后街医院里买药。刚刚走进医院大门,就听见有人喊一声:“几几哥!”
他抬头一看,不禁双眼一亮,又惊又喜,原来是六秀儿站在那里,不知道她为什么事伤心,正搂起褂子在揩眼睛。他忙问:“六秀儿,你身子有病?”
六秀儿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他……他快不行了。他爹巴不得他早死,一分钱也不拿出来给他治病……好歹和我夫妻一场,我出来给他买药,可一副药要三十块。我……我只带了两块……”
“妈的!什么狗老子?!巴望儿子早死!”几几无名火窜老高,胸脯拍得天价响!
六秀儿猛地胀红了脸,幸好正拉着衣角在揩泪,就势把脸捂着,半天不敢放下手来。当然几几不知道她脸红的原因。
几几骂了一阵,解开上衣扣子,将贴身衣袋里装的五十元钱全部摸了出来,递给六秀儿,嘱咐说:“赶快买药,千万要把他救活,要不然你往后可就难过了……”
几几把身上摸得精光,自己一分买药的钱也没有了,那一趟他肩上背着两百多斤,腰又疼得要命,差点没倒在路上。幸好和六秀儿分手时,六秀儿几句话给他身子增添了不少力量,一路使他用兴奋抵抗着苦痛!
其实,六秀儿也没说别的,几几给她这么一笔大数目的钱,她当时激动得差点哑了!只是等几几走出去好远,她才从后面撵上来,哽哽咽咽地说:“几几哥,你……你往后背脚到石头垭黑了,就……就到我们客店歇脚……”
几几当时心跳:“嘿嘿,这个……这个……”
过了一个多月,几几真的壮着胆子到六秀儿客店歇脚了。本来到石头垭天还没黑,可他硬是一步三打杵,生挨到了天黑。走到六秀儿家门前。他一杵打在稻场上,故意拖长声音叫一声背脚号子:“呵哟——”
他满以为这一声号子能把六秀儿从屋里唤出来,羞答答地叫他一声“几几哥”,然后忙不迭地找条凳子他靠货物,扶着他慢慢儿朝下蹲……他想,若是这一夜六秀儿叫他的公佬不收店费,那他千万莫依,而且要掏张十元的……
几几一杵打在门外想入非非,不觉身上的汗都凉了,湿巴巴的褂子贴着背脊骨,心里一阵阵寒颤。好半天,才有一个半老头儿从屋里走出来。
几几猜出来,这人就是六秀儿的公佬——这客店的掌柜。
“客家歇店?”
“是……是……”几几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好象他不是来歇店,而是来偷东西的。他下意识地从腰里摸出“城乡”牌香烟,抖着手给掌柜敬了一支……
放下货物,他眼睛贼溜溜地扫视着堂屋两旁的房间,当他的目光从板壁缝里窥视厨房时,一眼看见六秀儿蹲在灶门口也正扭头透过板壁缝朝他望着……啊!六秀儿浑身穿着孝衣!
几几心里倏地一凉——六秀儿的男人死了!刚死了男人的女人是不能和其他男人接触和讲话的——这是当地风俗。以示女人忠贞。
几几心里好乱,几天以来一直在心头骚动着的激动和兴奋一下子烟消云散,倒是替六秀儿感到悲哀和痛苦。
他很早便上床睡觉,刚刚上床,隐约听得隔壁六秀儿房里传来歌声,几几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把耳朵贴紧墙壁听着。尽管那歌声哀哀的、低低的,但几几却能听得清楚。好象六秀儿也是贴着那边的墙壁专对几几在唱。只听她唱道:
油菜开花一片黄,
嫁到婆家骂声娘,
你贪钱财害了我,
跟个死鬼丢情郎。
想起情郎泪汪汪……
这一唱不打紧,可把几几给害苦了!他只觉得热乎乎的血一阵阵往脑门上翻,那刚刚冰释了的激动和兴奋,此刻又强烈地在心头跳跃起来,直骚得他心肝痒痒的……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想六秀儿紧绷绷的胸脯,圆滚滚的大腿……
这一想,竞使他鬼使神差般地半夜爬起来,憋着呼吸踮着脚尖悄悄往六秀儿屋里摸去,他摸呀摸的,一直摸到六秀儿床前了,这时他浑身颤抖,象有无数条小虫爬满了身上每一根神经。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使他在镇定片刻之后,猛地将手伸进了被窝……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手被一双更大的手捉住了!随着一声怒喝,赤条条从床上翻下个汉子来,劈头盖脸就给几几一阵巴掌……
可怜力大无穷的“背脚佬”,一时魂飞魄散,竟被吓得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裤子被人脱掉,手已被人绑了。屋里明晃晃燃着两盏油灯。三五个住店的客人堵在门上笑嘻嘻地议论。六秀儿蜷缩在被窝里呜呜地哭泣……
不多时,六秀儿的公佬引着民兵连长和一大路群众飞跑着进门了。几个混在人群中的娘儿们见了几几赤条条这般模样,“哇”一声怪叫,捂着脸跑了,边跑边骂:“真是缺德!缺德!”
人多,屋里挤不下,几几被几个民兵架着“土飞机”推到了稻场上。一霎时,稻场上火把高照,人头攒动。
六秀儿的公佬指着几几对人群忿忿然控诉:“……我亲手把他从我儿媳妇的身上扯下来的……这家伙装死卖傻,还不愿承认呢,不信大家去看被窝,湿巴巴还一大块哩……”
“交待你的罪行!”民兵连长对几几大吼一声。
“我……我……”几几浑身哆嗦,弯着腰,一双大腿死死夹着裆部。
“快说!”
“我……我对不住六秀儿。”
“对!你对不住六秀儿。”六秀儿的公佬鼓着眼睛逼近几几,“只要你赶快承认,就把你放了。”
“我……”
“交待!”
“我和六秀儿……”
人群中有人问:“和六秀儿怎样?”
“打……打皮绊。”
满稻场的人哄地笑起来。
“哈哈……他承认了!承认了!”六秀儿的公佬对人群狂喊一阵,就又咬着民兵连长的耳朵嘀咕起来。之后,民兵连长摸出纸笔写了一张字条,给几几解了绑手的绳索,指着那字条对几几说:“你在这上面杵个指印,就可以走了,要是再不改正错误,就把你送进班房!”
只要能走,莫说只杵个指印,杵脑壳印都行!几几连忙伸出大拇指,从六秀儿公佬递过来的印泥盒里按了一下然后在那字条上狠狠一杵……
这一回,他远近出了名。
事后他对别人说:“妈的,真是狗肉没吃成,反惹一身骚。”
但是事情并没有因此了结。
那夜,几几杵了指印之后,回房里穿了裤子,连夜背着货物离开了石头垭。他满以为这一走就溜之大吉了,却没料到有人给他安了一条尾巴。
一年以后,六秀儿的公佬和那民兵连长给几几送来一个活脱脱的婴儿!几几揭开尿片子一看:妈哟!是个刚从娘肚子里掉出来的女婴!
“这个……这个”几几吓得满头大汗。
那民兵连长展开杵有几几指印的宇条念道:
“我与石头垭大队寡妇六秀儿发生两性关系,被当场抓获……如果六秀儿怀孕了,后代由我抚养。
张几几(印)
X年X月X日”
念罢,两人撒手就走。几几抱着婴儿痴头傻脑呆在屋里,突然“哇”地一声,婴儿在他怀里乱蹬乱弹……
几几醒了神儿,慌了。他急忙追出门,喊道:“喂——就算伢是我的,我认了!可我养不活呀,求你们带回去,叫她妈先奶着,我二天一定来接。要不,我出钱也行。”
无人理他,扬长而去。
……有一天深夜,一个人拨开几几的门栓,摸到了他的床前。那人好象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几几被惊醒,蓦地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双手护着女儿,大声问:“哪个?你是哪个?!”
“我……几几哥,我要跟起你,那老贼是把我整死!”
几几一听这声音就吓得半死,惊惶地说:“你?你还想要我脱了裤子挨斗吗?走,你快走!”
那人突然哭起来。边哭边朝门外走去。幽幽的哭声使几几又害怕又伤心,而当他终于清醒过来,跑到门边的时候,那人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夜茫茫,月黑风寒……
那个人就是六秀儿。她走投无路但她没有死,她坚强地活了下来,直到今天她依然健在。我曾到过黄土高原,如果说中原文化凝结那片贫瘠土地上的人们,使他们付出的生命和血汗可以赞美,那么我就不能不用最大的热情来歌颂我故乡的老一辈人那份强悍而坚韧的生命力!他们历经苦难但他们坚强地挺过来了。这一点现在的年轻人似乎没有继承下来,比如说狗子,在一点失恋的痛苦面前就急得跳了悬岩。现在我坦白地告诉大家,狗子不是别人而就是我。狗子是我的乳名,我的学名就是现在蜷屈在小说题目下面的那个,应该补充的是,在我故乡那一带,人们只知道我叫“狗子”,从来也没叫过我的学名。
应该说明的是,我跳了岩但我没有死。我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我前面的故事还没讲完,后面的故事还靠我创造。下面我讲我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