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当是南琅琊渐渐步入酷暑的时节。这里的夏天又闷又湿,人坐在军帐中如同蒸桑拿那般难受,在外训练时,又有烈日当头,不出五日,已有十来个玄甲军中暑。
不光是人,连战马也被热得吃不下、睡不好,有两匹玄甲战马在训练时干脆躺倒不干,任马鞭怎么抽打也不站起来,对此气候表示抗议,知道士兵打来凉爽的井水浇在马儿身上,它们才肯重新站起来。
元霖站在扬子江边眺望着对岸,手下人在一边用大蒲扇卖力地给他扇着,可惜这扇来的风也是热的。
元钺那瓜娃子把造船的预算交给自己之后,立马就病倒了,现在是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更过分的是,琅琊州对玄甲军这七千人的粮草、物资直接断供,理由也是非常充分:因为没钱了。
“真能过河拆桥!”喜儿一边熬着绿豆汤一边嘲讽,“现在殿下准备怎么办?”
“殿下已经派人加急往朝廷递了折子。”卫长征满头是汗地帮忙扇着炉火答道,“昨天已经叫人去灵州和豫州要粮要钱了。”
喜儿问:“可要得到?”
卫长征抬了抬下巴道:“咱们殿下要的东西,谁敢不给?”
“钺王就敢呀。”喜儿笑道。
“……”卫长征一时语塞,他从来只觉得元钺只是个很圆滑、善于做人情的人,从来不跟人发火,也从来不撕破脸皮,讲话留着三分余地,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绝不硬杠。没想到这次居然直接给玄甲军断供,一点情面也不给霖王。
“喜儿,你说这个钺王殿下,什么时候变这么犀利了?”
“犀利?”
“对啊,以前咱们殿下给他甩脸子,他也不敢怎么样,更不会撕破脸这么不给面子啊。”
喜儿摇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道:“不是犀利,是默不作声地把烫手山芋往咱们殿下手上扔!”
卫长征不解:“什么烫手山芋?”
喜儿道:“当然是劝陛下取消攻打金陵的计划啊!”
卫长征依旧不是很明白,喜儿耐心解释道:“昨天晚上我在殿下的书台上见着了写好的折子,上面详详细细列着南征金陵需要的所有花费明细,还有不利条件之类的。咱们殿下是算得出那么细的账的人?”
这……卫长征十分不情愿地摇摇头,承认道:“殿下他算不出,咱们都算不出。”
喜儿更加义愤填膺了:“对啊!所以肯定是元钺写好了丢给咱们殿下的,让咱们殿下去当那个出头鸟。你不看钺王这几天不仅哭穷还装病嘛,难道不都是逼着咱们殿下去劝陛下退兵?”
“这么阴险!”卫长征惊呼,同时又担心地问道:“那……那咱们殿下就乖乖把折子递上去了?”
喜儿气不过地点点头道:“还能怎样?难道眼睁睁看着洛阳发兵?钺王他就是拿准了咱们殿下不会置天下于不顾才这么做呢!”
又过了几日,玄甲军的存粮有些不太够了,灵州刺史是不敢耽搁,霖王的人去要了,立刻就把粮草点齐了,只是灵州在琅琊州的北边,离着比较远,交通也不方便,粮草还要几天才能到南琅琊。至于离着较近的豫州,乃是三皇子元奕的封地,本来就不大,多山地区粮食产量也不算丰富,前年还碰上旱灾。这位是先哭穷,然后讨价还价,最后磨磨叽叽到现在才把粮草准备齐了,送到南琅琊也要至少四五天的时间。
元霖是真的没办法了,直接一脚踹飞了钺王府门口的家仆,冲进去找元钺要粮草。
进了元钺的卧室,之见元钺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大热天地还盖着棉被,居然是真的病了。
“这,七弟你……”
“死不了,咳咳咳。”元钺咳嗽着支撑起身体,“前些日子贪凉,夜里躺在院子石板上睡觉,导致旧疾复发。”
“不碍事就好。不过你病归病,必须再给我五日的粮草!”元霖单刀直入地提出要求。
元钺泛白的嘴唇微微翘了翘,一双眼睛透出一丝狡黠,病怏怏地道:“听说上次你们军营里传了役症,是那个洗衣女治好的。你把她叫来,给我瞧瞧病,我立刻就把五日的粮草给你送去。”
元霖怔了怔,盯着元钺有些犹豫,倒不是舍不得喜儿,只是觉得为了点粮草把人家姑娘给出卖了,不是大丈夫所为。
“怎么,四哥这么舍不得?叫她来瞧个病而已,又会把她吃了。咳咳!”
“七弟……不是跟她有什么过节吧?”
元钺笑笑,抬起眼睛盯着元霖,反问:“要是真的有呢?难道四哥要为了个女人让这么多兄弟挨饿?”
元钺这么直接还真是少见,元霖想想,竟他说得有理,如今又没别的办法,只得点点头道:“我这就叫她过来。”
元钺也点点头,对着外面叫道:“李长生,把粮草给四哥送去。”
等元霖回到玄甲军营,粮草已经在门口放着了,难道是元钺料到他这几天会不够用,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他上门开口?
“把喜儿叫来!”元霖吩咐。
喜儿早上去山里采药了,刚回军营就被元霖叫去,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进中军帐的时候满手的泥,还没来得及洗干净呢。
“本王问你,你跟我七皇弟有什么过节?”
喜儿闻言心下一惊,一脸无辜地问元霖:“殿下,您怎么这么问啊?”
“他今日点名要你去给他瞧病。”
“啊?那殿下答应了?”没等元霖回答,喜儿就反应过来,叫道:“他……他是不是用粮草跟殿下交换?!”
元霖一下子就被戳破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硬是装作无所谓地道:“瞧个病而已,七弟又不会把你吃了。再说了,医者仁心,难道你忍心看见怎么多兄弟因为你挨饿吗?”
“……”
一瞬间,喜儿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差点没被堂堂霖王殿下的无耻气晕过去,用手指了指元霖的鼻子,一副等着瞧的神情,半天憋出一句话:“你陪我去!”
“这好说。”元霖欣然答应。
元钺在塌等到旁晚,终于把喜儿盼来了,可惜后面还大摇大摆跟进来一个元霖,元钺暗自叹口气,把手伸出去。
喜儿也不多话,打开药箱子,取出垫枕,切上元钺的脉搏。他的手臂白皙光滑,纤细却很结实,腕子上的皮肤凉凉的,脉象十分奇特,可不知为何,她脑中竟然一下子跳出一张方子,那么熟悉那么熟悉,像是不需要任何思考就出现在脑海中一般,好像那几味药她抓过上百次,捻过上百次,煎过上百次……细细想来,那一位一位的药安排得又是那样合理。
元钺如今也不再失态了,心早就碎成渣了,痛都痛得麻木了,怎么回事他大概也想明白想清楚了,他盯着她,笑道:“怎么样,喜儿大夫?本王可还活得了?”
喜儿机警地缩回手,下意识地把凳子往后挪了挪,清清嗓子,故作淡定地怼道:“还请殿下恕小女子直言,我看是凶多吉少。”
元钺柔柔地笑了两声,道:“那就劳烦大夫把本王这条命吊住,对了,药要你亲自去抓,你亲自煎,本王要是死了,一定拿你是问。”
“你……”喜儿瞪着一脸看起来温柔实则非常阴险笑容的元钺殿下,又回头瞪了一眼朝窗外看假装什么也听见的霖王殿下,今天这是什么黄道吉日啊,一个个的,都欺负她!
她轻哼一声,翻个白眼,嘀咕一句:“谁怕谁。”啪地一声用力扣上药箱,跟着家仆去库房取药。
好在钺王府供应的伙食还不错,摆了满满一桌的好菜,味道甚和她胃口,喜儿也就既来之则安之,暂时将陷于龙潭虎穴的危机感卸下,饱餐一顿。
至夜半,陪在一旁煎药的元霖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看起来被累坏了,想必他这几日也被折腾的身心俱疲。于是喜儿没有喊醒他,把煎好的药倒在玉碗中,端去元钺的卧房。元钺侧卧在塌上,手里拿着书,正对着烛火聚精会神地看着。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真不要命了?”喜儿端着木盘走到床前。
元钺放下书,看到喜儿的脸,自然而然地绽放出一个柔柔微笑,道:“一个人进来?你不怕我了?”
喜儿没理他,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喝药。”
元钺端起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问道:“不是毒药吧?”
“……”喜儿真后悔当初没把他一剑扎死!太侮辱人了!侮辱她作为大夫的职业素养!她气呼呼地伸出手,道:“碗给我!我尝一口,总可以了吧?”
元钺噗嗤一笑,动作极快地缩回手,一扬脖把药灌下去,被烫得皱了皱眉,完了还倔强地调侃了一句:“是毒药我也喝。”
喜儿冷笑一声,瞧傻子一样瞧着元钺,把碗从他手里扯出来,心想着:烫不死你,神经病!然后迅速离开了这里。
说来也奇怪,这一夜,她没睡着,脑子里都是元钺的脸,想着他奇怪的举动。南琅琊的夏夜是如此闷热,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热出一身汗,最后天快亮了,她困得头昏脑胀,喜儿最终以“变态”二字对元钺下了结论,方才顺利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