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胆怯有错么?
有些事,他就算赌上全部也无能为力。
比如,他是严贵妃的儿子,武帝就是会防着他。
比如,他不是太子,有心想要做点什么却只能偏缩在小小一方土地上做些琐碎的事情。
比如,他明明知道现在渝国朝政的很多弊端,却说不得,做不得。
比如,他明明知道当年为国尽忠的忠良蒙冤,却只能不声不响,装聋作哑。
于是他把理想缩小为家人的退路,可是如今母妃被关在冷宫,他兄长身死却入不了太庙。
朝堂上宗亲、士族依旧在争权夺利,大部分官员在踢着农民交税的米框,朝堂上却没人能提出个合理的解决办法,有的就是些巧言令色中饱私囊的门阀势力。
……
除夕,钺府上下所有人都喜气洋洋领了元钺发的红包,老田煮了不知道多少锅饺子。自从来了琅琊州,钺王府不比之前,一切从简,连元钺都开始食素、提倡节俭起来,节日里这顿来之不易的饺子,让大家都很开心。
李长生在院子里放鞭炮,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只有元钺裹着裘袄,抱着手炉,站着不动,看了很久的天空。
他想起钦天监的莫不平善观星象,难道人真的会有天命么?
“逆天改命……”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词。
皇位、权利,他心里如何没有渴望,可这渴望被他自己一直压抑着,现在却越来越能感觉到内心里这股欲望的存在。
可这小小火苗一出现就立刻被他自己掐灭了。
喧闹的炮仗烟花声里,杂乱的人群中,元钺转头看到了文嫣正盯着自己看的双眼,他一下就回避了,然后转身就走。
“殿下。”
文嫣跟上来,拉住元钺,“殿下,您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说着,她踮起脚,伸手要摸元钺的额头,元钺低头瞧着她的面孔,心里百般想要拥住她的欲望,却一抬手,抓住了文嫣的手腕,冷冷道:“本王无事。”
他抓着文嫣的手强制她放下,然后松开,朝后撤了一步,拉开些他与文嫣的距离,道:“祭祀的舞蹈可排演好了?”
文嫣点点头,道:“殿下可要先瞧瞧。”
元钺道:“不必了,让李长生瞧过便好。”
他转身又想匆匆逃开,文嫣好些日子没见着元钺,本来已经心存疑虑,就算是再笨的人也会明白自己是被躲着了,何况文嫣是个如此通透之人。
她看着元钺的背影,心里没落着,却没再多说,有些事期问得,有些事情问不得,有时候可以任性一些,可该收敛的时候就要收着。
年初一,直到晌午元钺都还未起身,去探看的内监小应子,轻声叫了两遍元钺都没反应,于是斗着胆子,撩开床帘,一瞧可吓坏了。元钺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他伸手一摸,额头竟然烫得要命,小应子撒丫子就跑到文嫣院子里大呼小叫起来:“姑娘姑娘,不好啦!殿下病了!殿下病了!您给快去瞧瞧!”
文嫣一边犹豫,一边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元钺的寝殿跑去。到了元钺的寝殿,里头已经有好些下人了,李长生、老田已经到了,见到文嫣的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文嫣什么也不说,上前就给元钺把脉,想到昨日元钺的面色,她暗自后悔没仔细些查看。
她转身对李长生道:“李大人,殿下这病,大概已经积了有一段日子了,您可知道出了什么事?”
可她抬眼一瞧李长生的模样,面色憔悴,胡须霖乱,大概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不会知道连忙道:“要不,大人也坐下,让文嫣把把脉?”
李长生内疚地点点头,道:“是我大意了!”
文嫣一边给李长生把了脉,一边道:“李大人不必自责,您日理万机,是在帮殿下分忧,如此非常时期,何人又能面面俱到呢?这两日,大人就请多休息吧,田大人,就麻烦您做些安神补气的药膳的。”
老田欣然答应。
文嫣又转过身问小应子,道:“应公公,殿下一直服用抑制寒毒的药物,别的药,文嫣暂时不敢乱下。不过,殿下最近,可有什么不同寻常?”
小应答:“姑娘,殿下最近常常看书到深夜,有时半夜起床,去佛堂念经,胃口……似乎也不太好。”
“你可知是什么事?”
小应子忧心忡忡地摇摇头道:“这不年关了么,咱家觉得政务繁忙也是正常的……”
文嫣又问他:“以前殿下忙起来的时候,可有这样的状况?”
小应子摇摇头,道:“这倒没有。”
众人正一筹莫展之时,元钺忽然动了动,嘴里糊里糊涂叫唤了两句,小应子一瞧,喜上眉梢,赶紧上前,侧耳倾听:“殿下,您说什么?”
“嫣……儿……”元钺紧闭双眼,从干裂的双唇里断断续续吐出二字。
小应子听清了,说道:“姑娘,殿下是叫您呢!”
一句话出口,一屋子人什么表情的都有,李长生是震惊,又惊又忧,老田是也是惊,又惊又喜,下头一些年纪大了的婆子是一脸高深莫测的了然,年纪小一些的丫鬟脸上则是微微羡慕的猜测,连站在门外的侍卫也忍不住一腔八卦的热血,张着耳朵,屏息听着。
文嫣瞧着众人的反应,脸白一阵红一阵,似乎很想辩解一下,可有张不开口。这时候还是小应子机灵,站起来对众人道:“都挤在殿下寝殿成何体统!去去去,都散了散了!”
李长生有些怒意地瞪着文嫣,文嫣一脸无辜地瞪回去,他还想开口说什么,被老田一把拖了出去,嘴里吆喝着:“走走走!李大人,老夫那里还有些事情要你帮忙!”
小应子去打了盆热水来,对文嫣愈发恭敬起来,道:“姑娘医术高明,殿下就交给姑娘了!”说完躬身退出去。
文嫣心里五味杂陈,脑子乱乱的,元钺对她的好,她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他可是高高在上的钺王啊!
在这士族掌权的乱世,门阀的盘根错节犹如一张编织的密密麻麻的网,横在中间,将平民与贵族清清楚楚地划分开来。
她与元钺,一个天,一个地,文嫣又怎会不知?
文嫣叹口气,整理好心情,收拾起不该有的杂念,将棉巾浸在热水中,拧干,然后擦了擦元钺的脸和手,然后喂了元钺些热水,让他继续睡着。
一阵夹着雪花的寒风忽然吹进屋来,吹开了窗户,吹掉了元钺书案上的几张纸,文嫣赶紧过去,把窗子关了,从地上捡起那几张字迹极工整的纸页来,定睛一瞧,上面写着《在家受菩萨戒》,再仔细看,尽是些衣食住行的准则、戒律,大概是做教化训民之用,听闻元钺前些日子一直在大智度寺闭关来着,原来竟然是写这个!
文嫣释然地松了口,元钺定是因着琅琊州复兴的诸事忧心劳力太久了……她拾起纸页,待要帮他稍稍整理一下桌案,却兀地瞧见夹在《在家受菩萨戒》里一张画着什么东西的纸,她小心抽出来,赫然发现,那画上画得竟然是她自己!
那是来琅琊州之前,她在彰山山顶湖边踏水舞剑的情景……
文嫣当即一阵眩晕,被她用来堵住心头一切杂念的理由和借口,一下子都便得如此牵强和无力,这画轻轻落在地上,却重重砸在她心头,压垮了那道脆弱的堤坝,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
“嫣儿……”
元钺躺在床上闭着眼又叫了起来,文嫣快步走到床边,轻声应着:“殿下,我在呢。”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弯下腰去,帮他盖好掉落的被子,不想被他一把抓住手,他握得极紧极紧,像是有什么过不去的执念那般,紧得让文嫣有些吃痛。
“殿下……殿下心里的难,文嫣都明白。”文嫣轻轻抚摸着元钺的头发,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安心睡吧,睡一阵就好了,睡一觉,把什么都忘了……”
她的言语仿佛咒语般,让元钺满满松开手,眉头舒展开来,安稳下来,沉沉睡去。
上元节从正月十五,一直到三十,持续了十五日,这十五日,没有宵禁,只有夜夜的彩灯,街上人头攒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太庙的正门设了高台,文嫣领着钺王府的十几个侍女跳着祭祀的剑舞,而在太庙的后门,则设了戏台,戏班唱着琅琊州这半年来的好事,周围设了各种小吃小玩意儿的摊贩。街上悬着彩色纸灯,灯上一句一句写着《在家受菩萨戒》的戒律条文。
最后一日了,舞蹈的侍女们和文嫣早已累得腰酸背痛,可文嫣在木台上努力坚持着,最后一日也要尽善尽美,有始有终。台下人山人海,平常百姓哪里见过这样仙子一般的可人儿,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小孩子坐在父亲肩头举着糖葫芦,开心地拍着手。
可在她眼里却慢慢化成一段模糊,只剩下,远处的一个白点。
殿下……
文嫣想着,转了身,可面却始终朝着那个远处的白点看着,手中的灵剑舞动地越发苍劲有力起来,那与生俱来的高贵一直延伸到指尖,那满满的情与思在眼波中流转……
茫茫人海里,文嫣只想跳给殿下一人呀!
这止不住的情绪要怎样才能掩饰?
这化不开的情意要怎样才能深埋?
元钺拖着病体,披着银狐裘,远远地看着文嫣。再怎样,这最后一日,却也还是怎么也忍不住想来看上一眼。
旁晚,夕阳西下,这日夜交替之际,是传中可将心意传达至天的时刻。依照当地习俗,百姓们会在这时来到城外的灵水河边,将自己的愿望写在荷灯里,点上香,让它漂向天际。
文嫣完成舞蹈,换回常服,跟着姐妹们跑去河边放河灯,却在河边发现了站在那些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愣愣发怔的元钺,他打扮成普通贵族公子的模样,手里捧着盏河灯,上头却什么都没写。
文嫣走过去,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地朝元钺袅袅施了个礼:“公子。”
元钺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普通好友打招呼那般,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文嫣姑娘。”
他瞧了一眼文嫣手里的荷灯,亦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元钺道:“姑娘也什么都不写么?”
文嫣笑道:“没什么可写的。”
元钺道:“我也是。“
然后两人一起蹲下,朝河里放下空空如也的荷灯。
河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两人并排站着,直到天色渐暗,河面上橙光点点,缓缓移动着,耳边是各种嬉笑和情侣间的呢喃。这火树银花的最后一夜,情侣们也放下了矜持和害羞,暗处一对一对,到处都是相拥的情人。
文嫣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爱上一个人,到底什么感觉啊……”
元钺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轻哼一声,道:“不是什么好感觉。胆怯、焦躁、难受、煎熬……”
元钺的话,一字一字砸在文嫣心头,她低着头,咬着唇,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一颗心越沉越深,却又听元钺缓缓叹息一声:“可就算那样,却时时刻刻都想呆在她身边。”
他说完转身往城门的方向慢慢走去,文嫣跟在他身后,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样慢慢走着,穿过热闹的街市,穿过满街的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