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很快就要过年了。
元钺来到琅琊州这小半年的光景,整个琅琊州已经大变样,虽然很多工程都还在进行中,但至少琅琊州的人数在这半年中飞涨,连一开始就被元钺夺了长史印的姜道成也心服口服。
姜道成当初可是郁闷了很久的,他代表朝廷,是皇帝亲自委任的封地监察。
按照道理说,渝国的亲王在封地是享有军政双权的,可这次武帝却并未给元钺兵权,兵符还在姜道远的手里。他一开始对元钺可是爱理不理的,议事也不去参加,反正他只要带好兵就行了,可眼看着跟着元钺将一个破烂不堪的琅琊半州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人丁兴旺,人人信佛尊儒,长幼有序,他打心眼里开始佩服和尊重元钺。
现在元钺召集群臣议事的时候,姜廷尉也开始主动参加。
这日,叶督户从事官提议在上元节这天举办盛大一些的灯会和放河灯活动,顺便让剧团排演剧目,以宣传琅琊州的各项新政策、以及百姓的幸福生活,以达到吸引更多人口的目的。
李长生这日还在监督另一条水渠的清淤工程,好为来年开春的播种做准备,所以未能参与。
倒是元钺新提拔的另一个从事官督槽,徐梓良,捧出本账册来,清清嗓子道:“殿下,臣与叶大人计算过,这项计划,一共得花三万钱,预算主要有这么几项开支……”
说到最后,徐督槽道:“这是更为详细的账目,请点下过目。”他双手捧着账目册半天也没见元钺接过去。
此时的元钺,坐在主位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半空,嘴角挂着微妙的微笑,神情诡异。
元钺呢,听完方才叶督户说完上元节的各种美妙情景,就开始神游,想象着跟文嫣手拉手一起逛灯会、猜灯谜,吃好吃的,然后去佛寺拜佛,祈祷父母健康、国家长治久安……
“殿下?殿下!”
“啊!”
徐梓良提高嗓门连喊两声,才把开小差的钺王殿下给拉回来。
元钺眨眨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东西,伸手接过来,然后偷偷瞧了眼议事厅里群臣的反应,个个面面相觑,两朵红云飘上耳根,他清咳两声,应付道:“好,本王一定会好好看看这本,这本……额……这本预算的!”元钺一边翻着册子一边努力搞清楚这是个啥,最后终于弄清楚是庙会的预算了,这才把话说完。
之后,姜道成又主动提出了一些过年慰劳将士们的事情,元钺是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没一会,眼前出现雪地里文嫣白皙透亮的脸蛋,吐着热气的樱桃小唇,又开始神游。他藏在大袖中的手,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把自己拉回议事厅,如此反复几次,总算是把议事给熬完。
姜道成讲完一大通,元钺只给了一句:“不错不错,就那么办吧!”然后就急急忙忙走了。
空留姜道成呆立在原地——那么办?光批准不批银子怎么办?难道不该讨论一下花费和谁出钱的问题么?这他妈是糊弄他呢?
再说元钺,精疲力竭地回到书房,一下子瘫坐在塌上。
他拿起预算薄,只看了两眼就开始不耐烦,正好老田端着鱼汤进来,元钺瞧见他,立刻跳下塌来高兴道:“老田,你现在做生意很有心得吧?饭店也开了不止一家了,这个账册你帮本王瞧瞧,可有不妥的,本王……本王有事出去一趟!”
说完匆匆地走了。
现在元钺经常微服私访,没事就化名“梅珑”到琅琊州各城、县去巡检,还规定每个县衙、府衙门前放个木盒子,名为“谤木函”,只要百姓、官员有任何问题、批评、建议都可以往盒子里放,王府门前也有。
总之,他现在锦袍穿得少了,反而棉袍穿得更多。他把预算薄丢给老田,就回房换了身衣服,然后骑着马来到济仁馆街对面的面馆,要了杯清茶喝了两个时辰,弄得老板娘都快有意见了。
“我说,这位公子!您这茶喝够了没有呀!”老板娘实在憋不住了,过来敲了敲元钺的桌子,不成想元钺突然拍案而起。
元钺是瞧见有个身穿军服的男子,瞧他的装竖似乎是个校尉,看起来健健康康的,跑到济仁馆来瞧病,文嫣明明摇了头,意思是他没病,这位还赖着不走,硬要文嫣再给他把脉,然后还得寸进尺地抓着文嫣的手不放。
这可把盯梢的某人给气着了,一拍桌子,抓起桌上放醋的小碟子,一抬手狠狠丢过去,正中那校尉的脑袋,那校尉也大叫一声,捂着脑袋站起来,大喊:“谁?”
元钺背着手,一脸高傲地走过去,道:“本公子!”
血顺着校尉的脑袋淌下来,他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你你,你敢砸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元钺不屑地道:“一个校尉,嚣张什么。”
那校尉指着元钺的鼻子,发抖道:“你知道我是朝廷武将你还敢如此对本官!来人啊!”
“是!”
那校尉喊,突然从元钺身后传来一声整齐的答应,元钺回头一瞧,整整一排官兵站起来。
文嫣还想打圆场道:“这位军爷,别动气,还是先让文嫣瞧瞧您的伤吧。”
元钺拦住文嫣道:“不!文大夫,这种败类,不值得你给他瞧病!”
文嫣站在元钺身后,扯扯元钺的袖子,悄声道:“殿下!别闹!”
她不劝还好,一劝元钺反而愈发盛气凌人起来,道:“我说这位兄台,方才你占文大夫便宜本公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哼,老子喜欢文嫣姑娘,要你管!怎么着,小白脸,你跟文姑娘是什么关系,难道你跟她有私情?”
“休要毁文嫣大夫清誉!大夫是做好事,某些人利用别人的心善,本公子今日还不能管了!”
那校尉翘起大拇哥指指后头的下属,道:“我说,小白脸,给爷看清楚喽,少管闲事,立马给老子滚蛋!”
元钺沉哼一声:“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校尉听了,立刻跳起来就朝元钺扑过来,元钺闪身躲开,跨一步,一转身,一脚踹上他的屁股,把那校尉直接踹到了马路上,摔了个狗吃屎。校尉的几个下属,一瞧自己老大吃亏了,纷纷围拢上前,眼见着就要开打,元钺只觉得自己的腰带被人狠狠一扯,然后硬是被文嫣抓着腰带拖出济仁馆。
眼瞧着那群官兵就要追上来,文嫣扯着元钺的腰带就狂奔,一直跑出老远,她把元钺一把塞进个拐角,才松了口气。她贴着元钺站着,丝毫没有防备地自觉,让元钺的心脏砰砰乱跳,她探出脑袋,瞧了半天,确认那群人没跟过来才松了口。
一回头,见元钺正低着头红着脸瞧自己。
“殿下?”
“嫣……嫣儿,本本王的裤子快掉了……”
文嫣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还放在元钺松垮垮的腰带上,把人怼在墙角,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对这个小白脸图谋不轨呢。
“你……你转过去一下。”
“嗯!”
文嫣红着脸转过身去,元钺低头整理好衣物。文嫣又探头瞧了瞧外头,确认那群人没追来,才转过身来,一个小粉拳砸在元钺胸膛上,不满地道:“殿下来做什么呀!”
“本王……额……本王今日巡检恰好路过。”
文嫣飞过来一个白眼,道:“殿下在我济仁馆对面的面馆里鬼鬼祟祟呆了两个时辰当文嫣瞎呢!”
元钺被文嫣一句就给怼得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道:“本王是找你有事,看济仁馆人多不好打搅罢了。帮你赶走不怀好意的人,你还不谢谢本王!”
文嫣无奈福了福身不情不愿地道:“文嫣谢过殿下!行了吧?对了,找我什么事?”
今日之事,让元钺十分不痛快,别说是有这种不三不四的校尉,就算是普通病人,特别是男子,他瞧着文嫣要给他们把脉,到处查看就难受,他甚至不想让文嫣再在济仁馆看诊了,便临时起意,道:“上元节祭祀的舞蹈,想让你帮忙。”
文嫣道:“我?可是我没有学过呀!”
元钺点点头,柔声道:“上次……见你在湖畔跳的很美,就,自然而然……想到你了。”
见文嫣依旧为难和犹豫,元钺又道:“你瞧,整个琅琊州,现在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文嫣又道:“可是济仁馆……”
“济仁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大夫!”元钺立刻打断她,“放心吧,我叫人盯着,出不了乱子。”
文嫣微微撅起嘴顺从地点点头,这可人的样子,元钺看着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差点想抱住她亲上去。这时候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李长生的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是简直是疯掉了!他又掐了自己一下,突然转头,招呼也没打往王府狂奔。
年关将至,琅琊州的每个人都忙起来,钺王府上上下下的下人跟着扎灯笼的师傅学做灯笼,文嫣带着十几个侍女排练剑舞,老田忙着准备节日的食品,戏班的人赶出戏文谱出曲子也在排练,李长生抓紧年关最后的时间将灌溉用的水渠疏通,叶督户和徐督槽忙在济城的东西市给前来登记的商贩安排摊位,连姜廷尉都忙着准备犒劳三军的事情,元钺没批银子,他就自己想办法搞点不花钱或者花钱少的花样来。
全琅琊州大概只有元钺一个人没在忙,这位已经好几日不露面了,闭关大智度寺整日年经诵佛,清修中。那次济仁馆闹事回去之后,晚上竟然做了个春/梦。
半夜惊醒的元钺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是有多荒唐!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佛堂前,嘴里诵着经,脑袋里却想着来年的计划,以及关于文嫣的种种,想着李长生的告诫,想着当时自己说的“分寸”,想着这个“分寸”,他却又糊涂了。若是他是个普通人家的公子哥,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去求娶文嫣,可他是个皇子,一个亲王,能给文嫣的又是什么?
收她委屈做个侍妾?然后娶别的女人做正妻?若是他强要娶文嫣为王妃,一定会有人调查文嫣的底细,一旦她的身份暴露,那就是万劫不复。
元钺甚至在自责,为什么自己要喜欢她?不说原本就打算让她安安静静当个花匠,一辈子不愁吃穿,保她一世平安就好的么?
何时又对她生出贪念来?
不该的,不该生出贪念的。
元钺不住地叹息。
“阿弥陀佛,殿下何故叹息?”
元钺一惊,圆通师傅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站起施礼道:“师傅!”
圆通坐下,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关切地道:“殿下,可是有什么解不开的苦恼?”
元钺无奈地苦笑道:“钺儿曾经,暗暗发誓,要保护好家人,造福天下百姓,可如今却发现,连心仪之人都求不得,护不住,故而叹息。”
圆通反问:“殿下怎知护不住?”
元钺摇摇头道:“如今连自身都难保……我既知道有缘无份,就该,及时而止!”
圆通道:“殿下,缘分之事,又怎能知晓?”
元钺苦笑道:“钺儿自然知道。”
圆通道:“殿下,既然心动,便是缘起,果出现之前,不做努力,又怎么能知道呢?在贫僧看来,殿下雄才大略,英姿勃发,想不到,这世间,竟然还有殿下还没开始就放弃之事。放弃,却又放不下,妄自烦恼。”
元钺道:“不是正在放下么……”
圆通道:“殿下现在如同面对险峻的高山就转身逃跑的人。虽不知可能一世平安,却是会因为看不到山顶的景色而遗憾终身!”
元钺一皱眉,突然提高音量道:“本王并非胆怯!”
圆通一听,只微笑,不再说话。
“师傅!”
元钺突然睁眼,惊醒过来,方才他在佛堂里睡着。他木然坐起,神情还有些恍惚,突然反问自己,这不是胆怯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