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米,汤米!快点,汤米!
那是提雅在呼喊,她是我的母亲,我能如此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我记得我能,但今天,我记不起她的声音有何特点,是什么使她的声音与别人不同。那在很久以前消逝了。
我,汤米·贝里格伦,记得那天天气很冷,气温低于零度,而且她喊我的这天是我的十岁生日。汤米,汤米!快点,汤米!她喊道,我跑过通往信箱的石板路,进而跑到马路上,看见家家户户的门前,冻成冰的床单挂在晾衣绳上,宛如撑开的画布,等妇人来把它们收下时,那些床单一样是硬邦邦的,它们像迎风而立的旗帜,像白旗,表示投降之意。
听到她在叫我,我拼尽全力跑过去。汤米!汤米!她喊道,可我看不见她的人,听不出她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我来回跑了一圈又一圈,朝路的两端东张西望,但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沿着我们家和邻居家之间的小径往前跑,先经过一片凹地,然后继续横穿原野,吉姆和我,我们以前常在那片凹地里玩耍,因为他们从窗户看不见我们。原来她在那儿,我能看见低矮的山脊旁,我的母亲穿着灰色斗篷,在两棵白桦树之间,她穿着她暖和的外套,在我们大家称之为的白桦林里,一棵虬曲的松树是林中最高的树,它从树梢到中段被劈成两半,这两半又各自长成两棵完全独立的树,互相不知道对方的生长。有人说,闪电击中这棵松树,恰是发生在我出生的那晚,可能是我父亲说的,但我不信,闪电来袭,在我出生的当日,得了吧,那个时节没有雷暴雨,那天的晚些时候,吉姆本当要来的,他打算晚饭后过来,来吃蛋糕。
在白桦林背后,原野的地势向着山脊攀升,我全速奔跑,我们的学校就坐落在山脊的另一边,位于默克镇,每天早晨我们坐校车去那儿上学,每天都是,除了星期天以外。白桦林旁曾经有座名叫比约克鲁德的农场,但现在没了,连同谷仓、鸡舍和农场上理当有的一切,比如拖拉机,全都没了,谷仓后面的犁具和马厩墙上束马的挽具,以及拴狗的皮带和建在立柱上的仓库也没了,自我出世以来就片石无存。那儿也有一个池塘,原本是归农场的,池塘里养了鸭子,反正我父亲是这么讲的,他还说,他们在水里造了一座吊脚楼,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其实是供鸭子住的,在那座农场还是农场的时候。更甚的是,住在农场上的人把发绿的池水当作饮用水,我的父亲说,那听来直教人恶心,鸭子在发绿的水中游来游去,在里面吃喝拉撒,竟有人喝得下那种水。
那是我一路狂奔时心里所想的事,想着有人喝过那污浊不堪、发绿的水。我一边跑,一边能轻易地在眼前勾勒出那画面,我能看见他们喝水的场景,他们张开嘴,对着玻璃杯,我的母亲就在池塘旁向我发出召唤。汤米!汤米!她喊道,快点!快点!他要淹死了!于是我更拼命地逼自己快跑,我感觉我的脚像不着地似的,但肯定有,我的脚,有触到地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可能飞起来,但在通往池塘的那条小路上,我的双脚不属于我,因为有人要淹死了,而我的母亲不会游泳。
结果是一条狗。落水的是洛博。我看见它黝黑的脑袋和灰白的胡须,勉强从池里露出来,它正竭尽全力伸着脖子。它看起来无精打采,它老了,它的四肢饱受风湿病的折磨,关节几乎无法弯曲,每一天,它拖着四条僵直的腿去斯莱滕家,为了近距离好好地嗅一嗅,看他们家的母狗是否在发情。来回各需花它二十分钟,那条母狗是在发情,它大致一年发情两次,非常准时,和所有适龄母狗一样,但洛博难以从后面趴到它身上交配,那情景有些不雅,着实不雅。此外,它也没了那个能耐,大家都知道,所以没有人会费心驱赶它,何必呢。看在上帝的份上,让这条狗找点乐子吧,斯莱滕说,它时日无多了。
他的厨房抽屉里有一把枪,我的父亲说,指的,当然是斯莱滕。
她不会游泳,可洛博也不会,用那僵如木棍的腿无法泅水,我径直从穿着灰色外套的她身旁跑过,跃入池中。前一晚水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还没化,我撞到那层冰,冰像薄饼似的在我四周裂开,水冰冷、冰冷、冰冷。我用一只手抓着它的项圈,在发绿的池水中踩水,这不容易,我穿着鞋子和衣服在水里前行,洛博的脚触不到比约克鲁德池的池底,我的脚也不行。那水又滑又黏,我必须一边拽着它,一边游泳,有几次,我试图用脚尖去点池底,像我在获得游泳奖章时一样,可我够不到,洛博也帮不上我。它想帮,可它的身体如船锚,死沉死沉,必须靠我拉着在水里移动,它身上的黑毛很短,所以它想必冻僵了,洛博,全身没有一处是不僵硬的。那时的我尚且年幼,它的岁数比我大,但我们从来不是朋友。我觉得它狡猾多端,鬼鬼祟祟的,总是潜伏着,伺机寻觅交媾的机会,要命,你跑池塘里干什么,我说,你渴了吗,洛博,我如此喜爱那条狗,真的,我不能没有它,一天也不行,你为什么来这儿喝水,洛博,我说,你渴成那样吗,我说,这么远,你能不能走回家。
过了好久,我终于感到脚下是结实的地面了,我用力将洛博拖上池塘尽头泥泞的斜坡,那棵双生松树就牢牢立在那儿,深长的树根扭曲缠绕,我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战,它们在我嘴里变得越来越大,洛博像块木头似的瘫倒在草地上。它长长地喘着气,从喉咙根部发出尖啸声。不久它将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喘几声,它就完了,那毫无疑问。可它的呼吸始终不停,我穿着湿透的衣服站起来。我冻得够呛。全身又黏又绿,我湿漉漉的蓝针织套衫外缠了长条状发黏、绿色的东西,我的嘴里容不下再多一颗牙齿,我的母亲对我说,好孩子,汤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