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大脑昏昏沉沉,罗哲的目光扫在江晚身上,她站不稳似的有些摇晃?天花板有尘埃洒落下来,闪烁着,穿过了几缕间隙中的阳光。
‘地震了?’
罗哲这么想着,眼前一黑。
大概是寒冬,一间轻音乐的酒吧,柔软的沙发托住了他的整块脊椎,身体不自觉陷了进去,好不惬意。陈媛媛套着针织的高领灰毛衣,坐在对面,她弯着睫毛望着自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眼里潋滟了温柔的光。太熟悉了,包袱.记忆酒吧,他在这儿向媛媛求婚了。
‘所有承诺化成了句点,独自守在空荡的...’
迷离昏黄的灯光陶醉着微醺的饮酒客,歌手坐在高脚凳上,闭着双眼,动情的演绎着一首《想你的夜》。
欢声笑语,一切还在昨天。罗哲狠狠灌下一口玛格丽塔。
杯中的液体漫溢着灯光千幻的色彩,时而梦幻时而迷醉,他望着媛媛,意识很清醒眼皮很沉重,酒劲儿真大。但起码,酒壮了怂人胆,虽然两人同居在一起,但这事儿的仪式感?他掏了半天才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宝蓝匣子。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的懂,两个人财务共享、账目清晰,能悄悄存下这一枚亮闪闪的钱,有多不容易。
媛媛的脸颊映上了晚霞,她看见了他的小动作。每当她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的轻轻咬住下唇的边,就像现在。
“媛媛,嫁给..”
“老公,对不起,”她的一侧坐了另一个人,仿佛一直坐在那儿,仿佛是江晚的模样,可罗哲的直觉上告诉他,这是一个男人。
男人搂住了媛媛的腰。他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用粗暴的行为把罗哲前一秒还温热的心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陈媛媛伸出手,主动侧拥住男人,勾住男人的脖颈,幸福的神情却丝毫不改:“老公,对不起,他...”
她的声音朦胧了,听不大清,或许是眼泪堵住了鼓膜;酒吧的场地也朦胧了,男人的脸变化着,他时而没有五官,连骨骼的轮廓都是平坦的;时而变成了阎执义狰狞咆哮的脸,时而变成了方何一脸不屑的模样,
“不听,乌鸦念...”
“浸之,不染铅华...”
无数熟悉且陌生的声线被揉成一条音轨,男人低语着...扭曲了传颂的情歌,“想你的夜,多希望你能在...”
“这牢你坐定了...”
“愚蠢...”
“娜娜...”
“...”
低语着、低语着,饮酒客们纷纷转过脸,倾注以嘲笑的视线,每一副面孔都在扭曲变换着,媛媛被抱得愈来愈紧,仿佛要把滚烫的身子融为一体,她微笑:“对不起呢。”
“啊啊!啊啊!”
耳鸣,那些低语原来是耳鸣,罗哲坐起身,满头大汗。
心脏剧烈的扑腾着,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隔着厚厚的帆布窗帘,外界的光源昏暗且沉浊。梦境的开始,人的潜意识还能够分辨出梦境与现实的区别,但是,这项功能也仅仅在梦境的开头管用,往往陷得越深、便越是分不清其中的真假了。罗哲沉溺于梦的痛苦,四肢无力的靠在墙上;耳鸣,后脑勺的隐隐作痛,浅浅的眩晕让他有想吐的冲动。
“你被砸到了头了。”江晚出了声,他才发现她歪坐在陈旧的布沙发上,玩着手机。
以往,人生的轨迹是公司与住处两点一线,如今的轨迹是现实与虚幻的交替,这几天,他仿佛在昏迷与苏醒中加着班,从雨里到医院,从医院到这间该死的公寓;可,这种梦,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一想起梦境中的某些旖旎,罗哲的心就隐隐作痛。‘那只是个梦,他还要去找到未婚妻的踪迹,那只是个梦!’拼命告诉自己,反复告诫自己,几个深呼吸后,他问:“发生了什么?”
“地震。”江晚惜字如金。
省内各大城市经常受到地震的影响,市民们也习惯了偶尔小级数的震感,倒也见怪不怪。但根据江晚所说,他是被砸到了头、晕过去了。据规定,市内任何一栋高层建筑必须拥有八级抗震强度,能开裂出把人砸晕的碎石墙屑,这地震得多少级?
罗哲好不容易站起来,强忍住干呕的冲动,他撩开帆布的一角:这料子真重,心中才诽腹到一半,就被映入眼帘的画面惊呆了——
黑烟、火光,高层建筑或许没有倾倒,外壁的墙体与砖瓦却像被狗啃过一样、满目全非,薄薄的尘埃弥漫在城市中空,久久不散。罗哲不敢想象地面是什么模样,更不敢走到阳台中央去眺望,那儿的地面开裂,龟裂的伤痕像是蔓延开的血迹,时刻都将崩溃;二十八楼的采音面极为空敞,耳鸣缓解了不少,远远的,隐约有消防车的警笛往复回响,听不真切。
帆布帘子被完全拉开。“这...”罗哲微微张口,震惊得无以复加。
“六点三。估计还要往上加。”江晚合上手机,站到他身旁:“你身上的另一种污染我治不好。”她俯瞰外界,暗沉的天被尘埃所笼罩,月亮也已经出现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怎么了?无数个疑惑,罗哲再也按捺不住,他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
江晚打断了他:“我是江晚,医生。”
罗哲思考着她的话。或许,能把江晚定义为治疗霞的污染的‘医生’?那她又为什么要帮自己?顾不上那么多人情世故与阴谋诡计了,口不择言道:“为什么要帮我?”
“你的污染太深了,会传染的。”江晚的侧颜奕奕,她摇了摇头,“可惜太晚了,已经扩散开了,或许不能怪你。”
她头一回说了那么多话。每一字每一句都重若千钧,生生压得罗哲喘不过气来。霞的污染会传染?什么叫太晚了,什么叫已经扩散开了?他的心脏快要跳出来,战战兢兢的问:“你是说,外边变成这样有我的原因?”呼吸急促起来。
江晚白了他一眼:“不然呢?”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霞的污,不,雨兽的污染不是吞噬记忆吗?为什么会地震?”罗哲有些癫狂,嗓门不自觉变大,“为什么会这样...”
“还知道专有名词呢?”江晚多白了他一眼:“我说了,不能怪你。三年前大环境就不稳定了,”
“大环境?”
“嗯,霞介于虚实之间,自古以来无限接近中间的平衡点,近些年来,天秤有倾斜的迹象。”她空灵的做声娓娓诉说着一件似乎稀松平常的小事:“我没料到这么快。”
“可是,”罗哲追问道:“你能告诉我雨兽和地震有什么关系吗?”他混乱的思维拼命想理清其中的利害。
她想了想,答:“那个雨天,你们几个男人绕来绕去的,知道为什么吗?”
罗哲怎么会忘?数次寻路,杨子强与张耀强一组、他与方何,无论怎么走或换另一个方向,最终都会绕回到避雨的亭子那!哪怕到了今天,他也不知道其中的所以然,连忙问:“我真不知道!你直接告诉我好吗!”
江晚不耐烦道:“谁告诉你,霞只能污染人了?”
罗哲耳鸣得更厉害了,雨中的一幕回忆生硬的钻了出来——
裂缺霹雳,
轰!
银河倒泻的骤雨打在塑料的顶棚上,犹如让人陷入疯狂的鼓点。杨子强缴了温娜娜的械,双方陷入了对峙...毫无头绪的罗哲只好赖上方何,他总是在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的理解里,污染,不单单对人,”方何若有所思。
“...”
“霞能够污染另一、另一类霞。”方何在‘另一类’物事的名词的措辞上,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这么说道。
谁告诉你,霞只能污染人了?
江晚一语惊醒梦中人。罗哲的脸色惊骇不定起来,他犹豫着:“如果啊,我说如果啊,路,路也能被污染?”
“不然呢?你以为霞不会污染死物?”她的声音里满是‘不应该如此吗?’与‘这不是很正常吗?’的自然而然。
罗哲恍然大悟。谜题被解开了,从莫名其妙离开大巴车那一刻开始,方何对真相产生了两个猜想:‘污染、还有一只。’
其中,雨兽是板上钉钉的情报。
从一开始,方何就算到了自己会被吞噬记忆,利用关键词隐藏了关联猜想的暗语。但是,因为关键记忆的缺失,鉴于绕回亭子的现象误判了‘另一只霞的存在’。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想起来,‘霞的污染不单单对人。’可是,还来不及告诉罗哲他最终的分析,在雷电穷追不舍的浸淫下,众人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真相是污染,雨兽污染了路。
路的概念是什么?被建设出来,供人与载具通行并前往目的地的快速通道。虽然不明白原理,他们一次又一次绕回原地,是因为GT5这条路已经失去了某种关键的记忆?不,路的话,它被吞掉的应该是某种抽象的概念。大概,是‘抵达’的概念?又或是类似的其他?明明能够理解,罗哲却第一次感觉自身的想象力如此匮乏。
担忧起那几张共同患难过的面孔,尤其是方何,罗哲的想法愈发沉重。
“你应该明白了吧?”夜幕逐渐侵蚀了天,轻柔的月光洒下,江晚的面孔惊鸿一瞥,不可方物。
“嗯,但是,”他犹豫了很久,“你说污染会传染,会扩散,真的...是因为我吗?”他的措辞是那么小心翼翼,轻得像一片羽毛:“是我把污染带出来了,导致了...”内心深处,罗哲又怎么敢担下这份沉重的因果?每每一深想,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情绪。
“行了。”江晚没搭理他。她走到老旧的柜子前,从里拿出一条白色的浴巾,像是酒店常用的款式。登时,屋子弥散开一股樟脑丸的气味,与朽木的腐臭混合在一起,令人难以形容:“你先出去半小时。我要洗澡了。”
她下了逐客令。
思维昏昏沉沉,罗哲深陷在城市残破不堪的画面里,岂敢自拔。失魂落魄的走出2805的大门、走进电梯。陪伴着眩晕与耳鸣,步子像是滑稽的探戈,连昏暗的走廊与电梯的幽闭都未能给他带去一丝恐惧。反应过来时,他站在了楼下的大门前。
早上那些买菜的老头老太呢?
那些等着拉客的三轮车呢?他们不会是...?等等,哪儿这么吵——
循着动静打望过去——原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了马路中央。在路面上、草坪上,有人坐在自带的小凳上,有人坐在车顶上,甚至几位大妈大叔摆了一桌麻将战斗着,围站着一圈指指点点的观战者;商贩推着便携小车、把店给移到了室外,有情侣牵着宠物从他面前经过,有说有笑的,根本不像受灾的模样。
放眼望去,每一条马路中央的热闹场景延伸出老远,老远。甚至,罗哲看见不少人点上了蚊香。
鬼知道还有没有余震了,虽然大家都不敢回到高层的蚁居里,但不影响站在地面上娱乐放松啊!警笛渐远,人声鼎沸,和一二年那次如出一辙的场景。是啊,好歹经历过一次,哪怕十三年前罗哲年龄尚小,仍然记忆犹新,灾难无法撼动坚强乐观的人心。
松了一口气似的,他蓦然热泪盈眶。
罗哲想感谢祖国,想感谢传下了仁义礼智信的孔子,感谢众人用汗水与辛劳建立了稳定和谐的社会,当灾难来临时还众志成城、不自乱阵脚;或许,有不怀好意趁机偷鸡摸狗的贼人,但起码...交叉路口,迎面走来一精干壮实的国字脸男人,大夏天还套着一件夹克。他身后,跟着一扎着马尾的干练女子、一戴着眼镜的地中海男人,他们个头都挺拔尖,大步款款朝这边过来了。
是阎执义,他眼睛上不知道抹了什么药,隔着老远就发现了罗哲,根本来不及隐蔽。
老阎指着他大吼:“小偷!抓贼!”
不少目光投了过来,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刻着探究的目的烙在他的皮肤上。安宁了片刻的心脏又疯狂的跃动起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总是我...”失神的罗哲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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