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拂从郑庸体走出来,周身笼罩在一片光里,他扶起地上的老者。“梁伯,叨扰了。”
梁禄眼眶微红,反手握住眼前人的手臂,“不叨扰!一点都不叨扰!老奴守在此,本就是等殿下的。”
与栖凤不同,梁禄原本是凡人,得了恩情被战神带到九重天,成为了半仙之体,后知战神劫难将至,为报答知遇之恩随主下了凡。
沧海一粟,光阴流转,院中海棠依旧,可树下之人非昨。空中晶莹透过君拂的掌心,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原来,我连你都留不住了。”
屋檐下的人,抹了抹眼睛,抱着木匣从昏黄处走出来,里面装着郡主的遗物,“殿下,这是郡主留下的。”
木匣中躺着一支镶嵌玉石的珠钗,通身雪白,唯冠处一抹浅粉,悬垂的珍珠颗颗饱满,那是他亲手为她做的。
君拂割下一缕青丝,放入其中,“天亮后,就将它葬了吧。”
珠钗覆雪,乌丝在侧,此生足矣。
在外人眼中,这小院不过寻常百姓人家,实际上它是轮回阵的唯一入口,而此阵的创造者,正是曾经的战神君拂。
当初天君命他造此阵,目的是为了禁锢霍乱三界的妖邪,天君告诉他,比起飞灰湮灭,与天同寿,享无边孤独才是最霸道的惩罚。
他接下此命后,寻遍三界,最终引忘川之水做阵衣,东夷秘术辅之,再取丹阳之血封阵,无论何等修为,入之皆不复出。
可未曾料想到,如今被困其中的,竟然是他拼了命都想保全之人。
轮回阵前,君拂持枪而立,脑中皆是安歌的容颜,“梁伯,她可有留下过什么话?”
“郡主说,她不悔。”
想他堂堂三界战神,刀头舔血无数次都未曾认输,可最终跌落在凡尘之中,输给了安歌的“不悔”。
此番入阵,唯有殉阵才能将她的生魂带离,“得此真心,值得。”君拂以枪破开结界,投身阵中。刹那间,连人带魂都被雷电勾走,“此事因我而起,不必抱怨他人。”这是他的临终遗言。
梁禄还未爬到阵前,就被巨大的法力弹开,绕是让他不得靠近半分,他看着禁制关闭,再次老泪纵横。
宽窄巷中,柴刚幽幽转醒,头顶上传来,“你是何人,怎么会晕倒在此处?”听声音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气息不稳,应该是着急赶来的。
柴刚疑惑得摸摸头,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晕倒,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可后背刺痛难耐,令他再次跌回原地。
空语见状,搭手将人搀扶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重复道。
身为玄武门守城官,柴刚是认得少年的,“小人柴刚,是玄武门守城官。”
“为何昏迷在此?”
“小人…深夜换防,应该是累的,多谢小大人搭救。”空语身份特殊,又自小长在太子身边,宫里人都称他为“小大人”。
空语沿着他转了一圈,无明显外伤,“把手伸出来。”见对方无动静,空语伸手扯过,“你以为干什么啊?我号个脉,这天寒地冻的,要是身体出了什么岔子,有你好受的。”
“脉象倒是没问题,就肝火有点旺。”他收回手,噘着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你后背的冻伤,得搽点药,喏这个给你。”
“多……多谢小大人。”柴刚受宠若惊地接过小瓷瓶,三跪九叩。
“既然醒了,就早些回家歇着吧。”
那人一溜烟儿跑没影了,空语才反方向离开,他绕过宽窄巷,来到一扇朱漆门外,确定没人跟踪才推开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惊飞了梁上雀鸟,空语不爽的呵斥了一句,拍了拍肩上的碎雪,才只身走进去。
太子殿下坐在中庭,雪貂披风捂着,手里捧着暖壶,整个显得昏昏欲睡。
“公子,泰王应该还在城中,我们还要找下去吗?”空语站在廊下,仰面问道。
君乾倏然睁眼,似梦中醒来,他摆摆手,望向簌簌而下的白雪,“不必了,他也是大昭子民,断然不会加深罪孽,去伤害无辜百姓。”
空语“哦”了一声,钻进屋里去取了外袍,整理袍子时,他想到昨晚的种种,心生烦闷道:“云公子要我们等,也没说等到什么时候?”
君乾拉了拉肩上的袍子,宽慰道:“多少年都等过来了,不急于一时。”
“可……”
君乾打断他,“好啦!让本王消停一会儿,去取一壶酒来。”
空语咚咚往里屋跑去,很快就抱着一壶温好的酒出来。
而在屋顶之上,白雪成堆,一只猫卧在其间,见天光云影渐明,星河无恙,它甩掉身上的落雪,几个起落便落在院落之中。
君乾见来人,了然一笑,摆手让空语退下,“若不是这酒香,清川姑娘恐怕是不愿现身了吧。”
清川在他对面落座,眯起双眼,“你早就知道朱家庄里有什么?”
君乾取了只滢白色的酒杯倒酒,芳香馥郁的金色从瓶口缓缓泻出,清川转开眼,目光落在他倒酒的手上,食指勾在壶耳上,指端莹润饱满,倒是一双令人赏心悦目的手。
如果她记得没错,这人是用剑的,竟然没有茧。
“朱家庄内的东西不少,本王知道的也未必全。”说罢,君乾将酒杯推到她跟前,“清川姑娘,请!”
酒是梨秋白,是她店里刚出的新酒,她指尖划过杯沿,“一箭双雕,太子殿下好计谋啊!”
轮回阵中,刚经受九九八十一道雷鞭之刑的君拂,就被一群阴兵团团包围。
身负重伤,加上无法施展法术,他被逼得节节后退,若非丹元护体,恐怕早就被吞噬殆尽了。
他用力甩出长枪,正中一阴兵眉心,只见那人徒手开颅拔枪,丝毫不惧,杀气更甚地向他攻来,他翻身跌进沼泽中,眼看着就要被阴兵挫骨扬灰。
一枚袖箭穿云而来,直接将阴兵撕成碎片,接着远处传来一阵诡异的笛声,一袭红衣落在对岸的巨石上,天地变色。
十万阴兵闻笛声,不甘的低吼声此起彼伏,一阵地动山摇后,遁入山林,沟涧中徒留下满地疮痍和泼天的血腥,证明这里曾大战一场,君拂飞身而起,无奈伤得实在太重,又跌落在地,“歌儿,是你吗?”他望着那片红。
安歌放下竹笛,目光浅浅的落在他脸上,又无动于衷地移开,声如寒冰利刃,“燕王今日又耍什么花样?”
君拂心神一震,脱口而出道:“安歌,我是君拂哥哥啊!”
岂料话落,那竹笛化刃飞来,剑刃擦过他的颈项,朝身后飞去,只听有巨响传来,腰粗的枯树瞬间四分五裂,而他脖颈上,一道细长的伤口正开出妖冶的红花。
“君祁——你不配提他的名字!别逼我撕碎你!”
君拂想过很多相逢的场景,可唯独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红衣下俱是无相之骨。
是他错了,口口声声要护她周全,可九死一生诞下麟儿的是她,为他挨刀挡剑的也是她,甚至为了替他报仇,不惜一切代价的亦是她,就连身在无间,心里却始终有他的位置。
可他做了什么?不断地逃避,自欺欺人。
红衣翩然而下,一股杀气随之而至,君拂闭上眼睛,哽咽道:“歌儿,我真的是君拂哥哥,我来接你回家了。”
回答他的,不是温软细语,而是她一剑刺入他的胸膛,“我说过,再提他的名字,我会撕了你。”
此刻,由远及近的笑声传来,“哈哈哈~王妃还是一如既往地真心狠手辣啊!”
安歌剑身一紧,周身肃杀之气更巨,君拂不顾胸口之剑,一把抓住剑柄上的白骨,“歌儿?”
君祁飘到他身后,手指抚过流血不断的伤口,食指按压,君拂闷哼一声,痛不欲生。
“别白费力气了,在她眼中,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幻影,只要我再多说一句,她便毫不犹豫地撕了你。”君祁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哼!都三百年了,你还当我是傻子吗?”安歌反手给了他一掌,利剑再次穿过他的胸膛,君拂弯腰倒地,口中鲜血淋漓。
君祁佯装刺中的是自己,邪魅狂狷看着君拂,虚弱无力地道:“什么都瞒不过娘子,上次娘子不仅将本王撕了,还扔进了白骨窟,本王好不容易爬出来,今日为了博娘子一笑,化作他的模样,不料又惹娘子不舒心,不如娘子再撕我一回,本王换个法子讨娘子欢心?”
安歌咬牙切齿道:“你找死!”
无相骨生肌,她一身红嫁衣,肃杀傲立,只不过惊鸿一瞥,她的剑,就刺进了他的心脏,也击碎了丹元。
君拂眼前一片血色,心脏在撕裂,灵力在极速流失,祭阵开始了,他努力张开嘴巴,“我——
来——
带你——
回家了!”
其实,他庆幸能死在今天,三年以为期,这一次的奈何桥上,她终于不再空手而归了。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竟然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君祁在那人尸体前手舞足蹈,已成疯魔!
“不——”
“她在哭,我好心疼。”君拂的手重重的落下。
此刻,长生阵内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四季颠倒,一只凤凰从君拂胸口飞出,生生将他撕裂,凤鸣于天,张翅低鸣过境,淬火箭羽如雨,所到之处,寸草不覆,怨灵皆不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