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王宫依山而建,以昭和殿为首的主殿可俯瞰整个颍川城,气势恢宏,但在昭和殿玄门以南的拐角,即琉璃渠的源头处,有座被封锁了三百年的冷宫,名叫幽兰殿。
现在几乎无人知晓,五百年前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坤柩阁。毕竟当年被烧成灰烬,又搁在那里风吹日晒了百来年,谁还能记得废墟之下的故事?
云榷取了张黄符纸,画了个纸片人,趁着月色晃晃悠悠的溜出了摘星阁,凭借记忆寻到了幽兰殿,果然一副几百年不曾住人的模样。
殿内的门扉窗柩,伸手一碰,就碎成了粉渣。
这梧桐也生得古怪,那么多好地儿不选,偏偏选了个石逢拔地而起,枝叶穿过主殿屋梁,将整个幽兰殿笼罩在树荫下,以至于到现在,幽兰殿都还留存于世。
纸片人扬起粗短的脖子,自言自语的声音还有所区别,时而清朗好听,时而低沉暗哑,“这梧桐横竖看都像是成精了,你且施法,看看里面是不是住着一个精怪。”这是清朗的那个。
“你若是不想再死一次,就闭上你的乌鸦嘴。”这是声音低沉的那个。
“不想我死,你还带我来这破地方?你到底给不给看?”
“滚!”
“……”
这纸片人一人分饰两角,声情并茂地演绎了一番“做鬼也不消停”,而后沿着高大的梧桐树,窜进内殿中。
树上的雀鸟不小心看了个全,扑闪着翅膀在树冠顶上飞了几圈,消失了。
云榷进到殿内,所见之物都被树根包裹着,粗壮的根茎织成厚厚的屏障,与外界隔绝,地底下有活水流过的响动,这一静一动的,平添了几分阴森诡异。
他在殿内翻来翻去,朱殊不高兴的抖了抖身子,“你在找什么?”
“和你一样的孤魂野鬼。”云榷跟他置气,故意不给他好脸色。
“云兄说笑的吧,这里破成这样,哪只鬼眼瞎会在这里安家?”朱殊露出假笑的表情,身体不断往后退。
云榷擦到一半,发现自己位置变了,“有点出息行不行?”他恨不得敲晕那厮。
朱殊差点气晕过去!
云榷再次趴在地上,可纸片人越发不配合,行事拖拉,云榷抓起一把梧桐叶,忍无可忍道:“别乱动!”
“你敢吼老子?”朱殊心里委屈,先被他莫名其妙的带进王宫,后被封印在书卷里,现在又带他来这到个鬼地方,怎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云榷不搭理他,伸手继续擦,可朱殊腿脚虚浮无力,胳膊也向下滑,不得已依靠在一截树根上。
墙上被划出一道痕迹,云榷闭上眼,强忍怒意,听见那人不规律的喘息声,是他疏忽了,幽兰殿的阴气,与朱殊体内的纯阳灵气相冲。
云榷施了一法,说道:“闭上眼睛,冥思!”
朱殊照做,虽还是提不起劲儿,但好过灵力消散又要陷入沉睡好得多。
云榷开了阴阳眼,瘸着腿来到一幅画前,擦拭干净,那画像中竟无一物,他绕树干走了一圈,空中浮现银色的点点,像夏日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的,这是梧桐孕化的树灵。
树灵贴上纸片人,他俩被吸附在梧桐枝干上,丝毫不能动弹。朱殊闷哼了一声,“如果老子死了,绝对咒你下地狱!”
云榷:“……”
这时,头顶上的梧桐枝叶像是活了一样,渐渐生出各神态和动作,嘈嘈切切,云榷听见:“吾乃幽兰殿守宫人栖凤,殿中何人,所为何来?”
“在下朱殊,为君拂而来。”朱殊言不由衷道。
话刚说完,纸片人就被梧桐枝叶扇了个大嘴巴,脑袋就被打掉了。云榷整个脑子嗡嗡作响,听得特别不真切。仿佛它又重复了一句“汝为何来?”
朱殊:“呜呜呜呜呜……”
云榷施了禁言术,有求于他人,只能放低姿态,不敢造次,他想起了君拂的名讳,改口道:“为武帝三子泰王而来。”
这回倒是没有挨打,只是直接将他捆了,薄薄的纸片贴在树根上,密密匝匝的树根覆过来,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梧桐精哼声,颇为不屑,“你这残魂碎魄的,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敢大言不惭地为主人而来,在下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此言差矣,泥菩萨过江是凶是吉,拼的是道行,泰王被困幽兰殿几百年,修的什么道不好说,若我有法子助他得偿所愿,互帮互助有何不可?”云榷坦然自若道。
栖凤收了束缚,为二人松绑,“你可知拥有此番修为,与阴间鬼魂牵扯可是要遭天谴的,就算有主人相助,你也未必能活着离开这大昭王宫。”
“云榷将死之人,无所惧。”至于那人,他命不该绝却因我而死,就算要我付出什么代价,也都是我应得的。
虽藏身符纸,栖凤还是认出了来人,他说:“我认得你,云榷。”
云榷开了天眼,仔细瞧了瞧,嚯!果真是故人,“没想到几百年不见,你已修炼成精,真是可喜可贺啊!”云榷虚情假意的寒暄了一番,距离倒是拉近了不少,故地重游遇故知,若非着急见君拂,云榷肯定会整上一壶好酒,把几百年前的回忆拿出来晒一晒。
再见到云榷,栖凤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坤柩阁,那个华丽无比的牢笼,那时它灵识未开全,如稚子一般,常见到云榷化作人形溜出宫去,喝得醉熏熏的回来,与当时的兰渊公子一样,明明还活着,却过得生不如死,好好的笔灵,被困在无望的躯壳里。
如今,云榷眼中透着温情与坚定,比五百年前有人情味了些,此番若能为主人出来一份力,又能遂了他的愿,少个敌人多个朋友,也是值得的。“看来你已想好,那便随我来。”风动叶落根生,殿中出现一扇银色之门,纸片人被吸入其中。
银门之内别有洞天,不仅重现了幽兰殿盛景,层峦叠嶂的红墙绿瓦,比当今王宫更加巍峨壮丽,四季轮回,海纳百川,国泰民安。
与其说是栖凤所造之幻景,倒不如说是已故泰王灵识的映射。
云榷往前,进入一座恢弘的大殿,君拂斜坐在主位上,面前放着笔洗,里面有一只通身黑色的锦鲤,趴在沿口,朝他吐泡泡,“你打算拿什么同我做交换?”主位上,传来慵懒的声音。
纸片人站在金镶玉的台阶上,抬头刚好对上那尾黑色的锦鲤,说道:“云榷可带泰王离开幽兰殿。”
“哦?是吗?”君拂在等他的条件。
“只愿泰王能将怀中之笔还与云榷。”
君拂换了个姿势,掀开眼睑,伸手轻触一颗缓缓升起的气泡,那泡中倒影瞬间湮灭,薄薄的纸片人也碎成粉末,说道:“当初本王得到碧毫时,既无灵主也无灵识,自然谁得到就为谁所有。再说,幽兰殿甚好,本王为何非出去不可?”
纸片碎裂,二人无宿主可依,云榷强行以灵气铸形,将朱殊塞进锦囊之中,他虽化作人形,却仅是一抹虚影,“就凭泰王余愿未了!”
此言一出,桌子上那条黑色锦鲤不动弹了,主位之人幽幽站起来,玄色衣袍摇曳如火,他冷冷的看着云榷,手指在空中画圆,黑色锦鲤化作一团黑气,他张嘴吞下,瞳孔漆黑如墨,似地狱恶鬼般。
君拂拾级而下,一步一黑莲绽放,“你倒说说本王有什么余愿,哼?”
云榷在大昭镜中,可是得知了不少秘辛,而泰王更是不再话下,他缓缓道来:“当年泰王兵起云梦,本可直取安源,却绕道千里至东阳,给颍川王宫以喘息的时机,可最后世人以泰王生了夺嫡之心,欺君罔上,倒行逆施给王爷定下谋逆之罪,不过据在下所知,泰王冒天下大不违,不过是为了保一人罢了。”
云榷对上那双深邃之眼,字字诛心道:“那人……便是安歌郡主,可惜你最终没保住,她终究因你而死,死状极其可怖,甚至比你惨十倍百倍。”
“你不愿入轮回,修习邪术,不过是为了打开九幽生死门,逆转二人之命运,可如你所见,这百年过去了,你连幽兰殿都出不去。”
其实,这是藏在君拂心底的秘密,若非碧毫常伴他身侧,云榷根本不可能知晓,或许这些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拿回碧毫,他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君拂上前,一把钳住云榷的脖子,怒意喷薄,“你胡说!你胡说!”
“咳咳!”云榷用可怜的眼神,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在你头七之日,她以一身嫁衣为祭,悬梁自尽召来十方恶灵,为你报血海深仇,她是死了,可她为何迟迟不肯入梦来?想必王爷比在下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拂指间力道渐松,自言自语道:“她明明跟我说,这辈子最恨的是我,是我毁了她的一切。要不是遇见我,她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大昭和亲。”
“王爷,你从未读懂这个倔强的女子。”云榷颇为惋惜,他在大昭镜中,看过二人的相逢,杏花微雨,少年郎在刷洗他的苍驹宝马,水中的少女躲在巨石后偷看岸上的人,眼中不见惊慌,只有探究和好奇。
这怎么会是恨?哪怕最后拜堂成亲的是兄长,那女子眼里都不曾出现一丝恨意,她执意诞下两人的血脉,又瞒过所有人偷偷送出颍川城,就连赴死,她也不忘插上情郎赠予的珠钗。
云榷又道:“燕王妃诞下的儿子,背上的凤凰印记,与你肩上的一模一样。”
君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