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摘星阁见到那本书开始,云浮生就感到奇怪,除了它本身是一本连书名都看不清的残卷以外,书中散发的阴冷气息,令他感到极为不适。
另外,国师就昏倒在这本书旁,外行人眼中看似劳累成疾,实则是中了尸虫蛊。但这些,会不会都是障眼法,用以掩盖什么?
云浮生看向君乾,“那本书,应该是张掖从朱家庄带回来的,他身上的尸虫蛊,只有朱家庄才有。”
经云浮生提点,君乾便有了些恍然,那尸虫蛊乃怨灵所化,非修炼之人不可识,国师乃半仙之体,自然识得,“本王有一事不明,尸虫蛊毒性刚烈,中蛊之人不出一炷香,便会被尸虫吞噬,骨血不存,而张掖竟能平安无事的走出朱家庄,三日后才蛊毒发作。”
云浮生摊开薄纸,反复咀嚼降灾二字,他道:“除非有人不想张掖这么快死,或者知道他死不了。”
君乾盯着画中字符良久,就在他皱眉,眼前因为眩晕而微微发黑时,静室内传来一声琴弦断裂的声音。那声音穿过昏黄的油灯,溅起一串灯花,在静室中游荡。
“太子,你怎么了?”
陷入短暂昏迷的君乾倏然一惊,不知为何,那纸上的画符和突如其来的琴音让他产生莫名的熟悉感,他似乎在哪儿听过?当这个念头闪现的一刹那,灯花疯狂旋转起来,挡住了前方什么东西,眨眼间灯花又变成了一片猩红的火星子。
静室内烛火尽灭,纸上画符竟动了起来,排成诡异的阵,云浮生抓住他的手臂,大叫道:“梅渊,凝神!”
君乾吸气凝神,气归丹田,眼前才渐渐的清明起来,“云先生?”
云浮生抽出君乾手上的纸,将它撕了扔进油灯中,“这东西不干净,不应该带到东宫,是我疏忽了。”
“本王无碍,先生不必自责。”
君乾环顾一周,目光定格在离两人最近的油灯上,那半截灯芯露在外面,余温尚存,青烟丝丝袅袅。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竟看见油灯之中坐着一红衣女子,巧笑嫣兮的盯着他。
薄纸很快烧成烟灰,云浮生重新点灯,一只手挡了过来,“且慢。”
君乾拂袖,一把流光琴架在跟前,他信手撩拨了三下,灵动的琴音从指间流泻而出,如泉水叮咛散开。
拂声过境,油灯上的红衣女子化作虚无,就在这时,琴弦自行弹奏,琴音亦扬亦挫,“幽兰殿有异?”君乾解除琴语。
只此一句,女子再无他言,流光琴散,静室恢复黑暗与沉寂。
“这是……藏在画符里的怨灵?”云浮生怔住,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颍川城外,老叟支摊的墙角。
一把油纸伞,一位少年郎,少年郎手里捏着一只鸳鸯香囊。
路人走过身旁,大都会侧目一番,旁边卖胭脂水粉的商贩,最近常感叹的一句是“哎~这公子哥又来了。”
朝阳初生,照在新雪上,泛起莹莹点点的暖光,公子转身,看到一老叟挑着扁担缓缓走来,他那皮色僵硬的脸上,才有了知觉,他笑了。
待老叟支好摊,公子收伞,蹲在老人摊前,递过去一只银白色鸳鸯香囊,也是粉色鸳鸯游过莲池,也是交颈而卧,与之前收的那只如出一辙。
“老人家,你可曾见过这样一只香囊?”公子问道。
老叟接过,灰蒙蒙的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香囊,又看了看手中的公子,“见过,前段时间老夫收了一个与公子一模一样的。”
公子抓住老人的手,言辞诚恳道:“我出十倍的银子,您将那只香囊卖给与我可好?”
老叟一听,眼睛瞪得贼大,不是被惊的,而是被气的。“老夫这里只管收,不倒卖。”公子再三请求,均被拒绝。
那少年公子坐在老叟身后,手捧香囊,“老人家可否听我讲一个故事?”
老叟不言,扭脸看向别处。
那少年说,曾经有位姓朱的人家,生了一个女儿,可家里实在太穷了,根本养不起,于是夫妻俩趁着天黑,将女婴扔在一户富贵人家门外,果然孩子被那家家仆捡了回去。
十七年过去了,弃女的亲生父亲靠卖字画发了家,一家人也过上了好日子,并在城中建宅安家。
有一天,弃女来到一间画铺,在店里对一位公子一见钟情,两人互生情愫,弃女生了非卿不嫁的心思,她将此事同家人说后,却遭到强烈的反对。
原来收养弃女的那家人,早已为她内定了婚事,对方是高门大户的长子,身体落下残疾,年过三十还未娶上正妻,两家生意往来频繁,结亲之事蓄谋已久,弃女不爱这位凭空冒出来的未婚夫,与家里闹翻跑了出来。
她将此事告知了心上人,求他带她离开,两人约好子时城外海棠树下碰头,可姑娘没有等来心上人,等来了一只鸳鸯香囊,心上人不要她了。
弃女被管家抓回去后,就被关在柴房,心疼弃女遭遇的家仆偷偷告诉她,自己并非家里的亲生女儿,当初收养她,只是为了嫁个可以巩固家族势力的人家。
弃女万念俱灰,自杀未遂,她被囚禁在地牢中,那家人担心她会咬舌自尽,竟往她嘴里塞布条,直到被绑上花轿。
弃女被迫与残障公子拜堂成亲,隔年便诞下一子。弃女的夫君知道夫人心有所属,但他不在乎,反而对她怜爱有加。
面对夫君的疼爱,弃女感到羞愧,自己心里装着别人,却又无法拒绝夫君对她的好。于是,弃女恳求夫君,能不能带她离开,夫君答应了。
弃女随夫离开后,半路遭遇了土匪,家财被洗劫一空,夫君也被乱刀砍死,贼人乘机侮辱了弃女,她死之前下咒,要让伤害她的人付出十倍的代价。
而那只改变她命运的鸳鸯香囊,则染了她无尽的怨念,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都是恨的。
少年公子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城墙下,一老一少,一哭一愣,各怀心事。老叟对少年说,老夫也知晓一个关于银色香囊的故事。
三十年前,有位姓朱的公子郎随母投奔父亲,岂料被父亲已另娶他人,母亲求父亲收留他们母子二人,可继母容不下原配,为了让儿子留下来,母亲上吊自尽。
儿子顺利留下,可父亲并不待见他,索性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自立门户。这位朱公子凭借聪慧头脑,在城中开了一间画铺,生意还算红火。
后来,他爱上了一位前来买画的姑娘,两人情投意合,他答应要带她远走高飞,并准备用母亲的翡翠手镯向她求亲,可当他打开母亲留下的首饰盒子时,他看见了一封信,信中写着,母亲当年是如何将刚出生的女儿抛弃的。
信中所言,令公子如雷轰顶,他不信,便拿着信去质问抛家弃子的父亲,那人满不在乎的承认了当初的事情。
约定私奔那天,公子躲在不远处,看着姑娘被家仆带走。那时的他,宁愿背负始乱终弃的恶名,也不愿将真相告诉她。
公子找到姑娘要嫁的男子,跟他讲了很多关于姑娘的事情,也讲了自己配不上她,希望对方能好好对待她,不要辜负她。
姑娘大婚,他不仅派人将家传的翡翠手镯送了过去,并不顾众人反对,关了画铺,拜入佛门做了俗家弟子。
隔年,听闻姑娘平安诞下一子,遂请求主持大师为他剃度,可大师告诉他尚有俗事未结,不肯为他剃度。
离开寺院后,公子周游列国,贩画为生,九死一生回到大昭后,却得知了姑娘的死讯,他花重金请了杀手,以十倍的伤害让那些人付出了代价。
公子双手沾满鲜血,噩梦缠身,终日不得安宁。他知道,伤害她最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自己。所以他散尽家财,只为找到那一对鸳鸯香囊,他要带着两人的定情信物,去阴曹地府向她赔罪。
老叟看向少年郎,释然一笑道:“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吧。”
身后少年郎回答:“是。”
老叟从怀中取出一只银色鸳鸯香囊,“这辈子是我欠她的,可否让此物与我一同下葬?”
少年起身,将匕首摔在地上,“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娘也未必肯见你,如何谢罪?你自己做主吧。”说完,少年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此以后,颖川城外再无收香囊的白发老叟。来年初夏,护城河中莫名生了一丛的睡莲,一对鸳鸯在期间嬉戏,好不自在欢快。
城官派人掘了好几次,可睡莲依旧,鸳鸯依旧,世人啧啧称奇,被坊间说书人添油加醋,写成了情爱小说《花间赋》,一时间名动天下,颖川的莲河成为世间信男善女求缘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