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剑,十分可笑地立在屋子前面,衣服是上一届守门人临终前慎重交到我手里的,早看不清颜色,也看不出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起初穿上它,还心怀虔诚,后来就开始不安了,现代的人偏偏罩着长袍,蹬着绣花的靴,提着一把锈剑,守一间破屋,是不是太荒唐了?幸而没有人来参观,才觉不到羞,但总感觉是唐朝的人,穿着汉朝的衣服,留着清朝的辫子,握着秦朝的剑,立在原始森林里,为猿人守洞。
我走进身后的屋子,不得不皱皱鼻子,灰尘里夹杂着腐臭从角落里扑过来。屋子原先是个很热闹、很有情趣的地方,很多很有学问的先人在这里研究学问,著书立说,但后来就变了,他们留下的书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连尸体也留在这里,弄得满屋子都是书和腐朽的尸体的气味。后来连书也跟着腐朽了,带着些遗老的气息,胡乱堆在地上。于是现在,几乎没有人来这里了。
从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头留下第一本书到现在,大概五千年了,这屋子确实老了,也不知有多大,五千年的书和灰尘将它塞得满满的,仅留下几条窄窄的通道,一直通到里面,深不可测。
我庆幸尸体远比书要腐烂的快,不然,它们比书更叫人害怕。
我钻进一条书缝。里面很黑,侧着身向前摸索,脸上不小心蹭上一点粘乎乎的东西,大概是霉烂的书页,我赶紧屏住气,继续侧着身向前挪,好长时间,通道终于宽了些,我舒了口气,忽然就发现前面隐约有一点亮光,亮光里一个黑影晃来晃去,我吃了一惊,这屋子里除了我,再没有别人,莫非有鬼?我握紧手中的剑,尖起脚,循着亮光靠过去。
终于走近了,还好,我看见一个人。很瘦的一个年轻人,面色惨白,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一身很干净的西服,半脆在地上,左手撑着一盏油灯,右手正翻弄着地上的一大堆古书。
“你是谁?”我喝道。
他骇了一跳,显然没料到身边会有人,身子骤地一缩,掌着油灯找了半天,才看见我,弓着腰站起来,目光落在我的脚上:“你……又是谁?”
他居然没被我的装束吓呆,我有些意外,口气就有些软:“看大门的。”
他看了我一眼,脸霎地红了,立刻低下头。
“我……我不是……我是一个诗人。”他急忙从身后抓过一个土黄色的布包,由里面捧出一大摞子红锻面的小本,递到我眼前,瞪大眼睛盯着我。
“这些都是权威机构发给我的证书,你看看。”“诗人?”我鄙夷地推开他和他的证书,“诗人是老百姓赐的,不是几个权威机构就能证明得了的。”我问他:“你来这儿干什么?怎么跑进来的?什么时候?”
“千万别赶我出去!”他向我哀求,两只眼睛亢奋得似乎要烧了我,“我的生命都在这里了,我要成为一个大诗人,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我摇摇头,看着四周发霉的书,它们如同巨大的黑影立在我身后,我问他:“你脑子没有毛病吧,就这些烂书,能让你成个大诗人?”
“你怎么可以用烂这个字眼,”他又怕我赶他走,又想替自己辨白,急的脸更红了,“这些都是五千年灿烂文化传下来的宝藏,足够造就无数个新的伟大的诗人的。”他的目光里闪着光辉,相比之下,我反而成了灰暗角落里的一个幽灵。
“好了好了。”我懒得跟他啰嗦,向他挥挥手,“那你去找吧,都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总要小心些。”
“那是,那是。”他感激地向我鞠了一躬,倒吓了我一跳,也正要依礼客气一下,他已经自顾自地又趴在那一堆残缺的古书里去了。
我站着看了他半天,就有些感动了,并生出一些莫名的自豪来,对周围的书也渐渐有些亲近了,看他专注的神色,我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瞧我这衣服,”我想和他聊聊“是不是有些可笑?”
他没听见,我见他找到了一页写满字的发黄的书的残页,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彩,就忍不住恼火,心里骂了声呆子,便愤愤地说:“天干勿燥,小心火烛,我走了。”
我捂着鼻子一路小跑,憋着一口气从书的缝隙里钻出来,再看身后,漆黑的一条通道,深不可测。我抬头重新审视这些平时熟视无睹的巨大书屋。其实是一个大得出奇的书库,从脚底到屋顶,足有几十丈高吧,我没量过,是我懒惰惯了,守了这古屋好多年,从没想过翻翻这些书,这年轻人的出现,叫我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应该好好整理一下这些书,我想。老祖宗的东西多少总会有些用处,怀古的老人可以凭吊先人,年轻人也可以走进来查查自己的根源,或许真可以象那个呆子说的,出几个大诗人也说不定,那也是我的荣耀。
从现在开始吧,该烧的烧,该扔的扔,让这个屋子也透透气,让这个屋子里积蓄了五千多年的腐朽的尸体的气息也散散,当然,好一些的书还得留下来,该留些什么?我不知道,书堆里的那个年轻人或许知道。
“喂!你先出来……”我冲里面大声喊,好长时间也不见他出来,真是个呆子!我只好自己去屋角找笤帚和簸箕,心里不由得寻思,这小子怎么就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进来了。
这么一想,蓦地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再顾不上其他,立刻向门口奔去。
在没有彻底清理出里面的垃圾之前,再不能放一个人溜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