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成了一座荒园。
往年,倚在墙边的花的枯枝会在严寒里发抖,相互依偎着如一群被抛弃的灵魂,低着头,从骨子里透着委屈,之后便连园子里也跟着凄楚起来。我看得烦了,索性今年不等它们枯萎,即刻连根铲除,烧成一堆灰,做了来年春天的肥。院子冷清了许多,昨夜又一场雪,冷便从心里由全身的毛孔里散出来。
屋里呆得久了,能在白得发硬的四壁上看出一朵花来。从未见过的一种花,极细的叶,血红血红网一样爬满了整个墙,花却大,碧绿得险些要化成一汪水,一层一层,极有韵致地张开,那花蕊里隐约的黄色,就愈显得招人喜爱,颤颤地探出无数小脑袋,忽闪着大眸子瞅我,待我伸手去摸,却只摸了一手的水,后来连水也没有了,墙便更白,逼得墙上的小灰尘也呆不住,纷纷落下来。花终究是没有的,寂寞的藤就从墙上下来,爬进我的心。
古人是很善于排遣寂寞的,这也是黑暗日子太多,逐渐练就的本领。普通的人上茶馆、下酒楼权作消遣,阔绰一点的瞧不起这些地方,他们可以进赌场,逛妓院,既舒怀又同时显阔。我原本普通,吃茶却嫌清苦,喝酒又无酒量,想学阔绰一点,怕输钱又怕被捉双,于是只有找些稳妥又有情调的。翻了一些古书,发现古时的文人尽管也多有逛妓院的劣迹,但自身修养也是很注意的,琴、棋、书、画需样样精通,棋现在是不会有人陪我下的了,习书法耐不住性子,练画又一时凑不齐笔和颜料,唯有这操琴的活显得轻松,我立刻就悟出一个道理来,文人的玄虚只有靠琴才得以发挥,其余三样都是硬功夫,只有这琴可以唬得你晕头,晕头后还拍手鼓掌,然后他在暗中窃笑,自然,寂寞是绝不会有的了。
翌日,我即托懂琴的小豆子为我买琴。
琴是高雅之物,玷污不得。琴谱是从一位很渊博的先生那里求来的,琴桌是自制的,但颇有古意,料想能配上琴的身份,我还特意预备了一只香炉,熏香沐浴就免了吧,但崇敬之意总是要表示的,这么一来,就显然更玄虚。
三天后,小豆子空着手来了,告诉我,真正的琴是可遇不可求的,要讲缘,叫我再等等。他是看琴的行家,我想大概我并不是琴的知音,它需要伯牙和子期,我只是一个俗人。要是也有把俗琴就好了,只供我撩拨,绝不感叹遇了乡村野夫,这话不好对小豆子讲,何况他已经露着愧疚了,我便说:“等等?那就再等等。”
小豆子走了,我又在墙上看见了那朵碧色的花。
昨夜已经摆好的古色的琴桌上,只搁着那只香炉,炉里来不及点着的三柱香直刺刺地立着,象三个干瘪的灵魂,望着我发呆。
夜里,依着月影,我终于看见了琴,就躺在琴桌上,静静地卧着,熟睡了一般,弦被月光照出清晰的背影,琴身的起伏便更见美妙,我仿佛已经触摸到了它的弦,只微微一碰,那弦就颤出沉郁的古韵,直透进我的胸。
我穿了鞋奔过去,打开灯,什么也没有,还是白日的香炉,炉里燃着的三柱香头顶全白了。
一连几夜,都看见它分明就卧在那里,待起身去看,一切又消失了,我疑心自己中了邪,然而夜里,我又真切地看到它了。
这一夜,我又熄了灯坐在床上,等它出现。
果然,它来了。还在原来的地方,起先只是模糊的影子,一眨眼就清晰地躺在琴桌上,墨色的琴身闪着青铜的光,弦却如抽出的银丝,又如皎洁的月,我忍住不去触摸它,怕它又倏忽间消失,只屏住气端详。我看见那第二根弦上有一团指纹,这该是怎样一双手,有幸留下的印记,我假想那即是我的手指,循着那指纹,在心里轻轻一拨。
“铮——”
琴自鸣了!它竟与我灵犀相通,有了人性。弦还在余音里颤动,我惊骇了,还不敢信,又在心里想出一个音调,循着弦的位置,轻拨一下:铮……有如天外的野鹤在鸣叫,清亮之音直刺进我的耳朵,适才拨过的音调处,留着一团清晰的指纹。
我大悟,这是我心中的琴,摸不到,只可用心去弹,难怪如此懂我的心意,其实早在心里搁着,只奇怪从未觉察,这么一来,顿时亲切得不能自已,看它妩媚地卧在桌上,忽儿向我鬼着脸笑,忽儿又叹口气,睁着哀怨的眸子看我,可是怪我的冷落?不会了,我在心里说,我还怕你受不了我的激情。
琴弦欢快地动起来了,象无数银色的丝线在舞,通体变得透明,正奏到酣处,忽一下又不见了踪影,我静静地坐在床上,闭上眼睛,我知道,它躲到我心里,又藏起来了。
天已经大亮,阳光从窗外进来,照着琴桌,刚才琴卧的地方,只剩下那只香炉了,燃着的三柱香也剩下最末的一小段,升起的烟却按捺不住兴奋,仍扭动腰肢舞蹈着。
我不会寂寞了。我得立刻告诉小豆子,用不着再为我买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