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多·马努齐奥
绘画界有拉斐尔(Raffaello)声震八方,雕塑界有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技惊四座,建筑界有布鲁内勒斯基(Brunelleschi)享誉世界,印刷界则有阿尔多·马努齐奥名垂青史。虽然相对于“大卫”的雕刻者来说,马努齐奥在大众眼里名气稍逊,但他绝对是一个天才、一个创新者、一个掀起风暴的革命者,他定义了历史的转折点。自他之后,出版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直到今天,他的理念还一直陪伴着我们,也许只有电子书横行时它才能被束之高阁。你们还记得口袋书吗?马努齐奥发明的。斜体字呢(英语里称它为“italic[58]”可不是偶然)?马努齐奥的杰作。畅销书呢?马努齐奥可是第一个出版它们的人。就像我们提到过的,他贩售彼得拉克的作品,让这个已经死去并被埋葬了半个世纪的人,成为了拥有10万销量(当然包含的并不只有他出版的版本)的畅销作家。10万放在今天也不算一个小数字,更何况是在16世纪初。另外,标点革命将马努齐奥推向句号和逗号之父的宝座:他是第一个使用标点符号的人,在人文主义学者皮埃特罗·本博(Pietro Bembo)的建议下,马努齐奥将希腊语中的标点化入拉丁语和通俗意大利语中,还加入了撇号和重音符号。
阿尔多·马努齐奥(他常将名字签作Aldo Romano,以此纪念自己出身于拉齐奥大区[59])是第一个赋予阅读娱乐意味的人。这在知识界掀起了巨变,书籍从用来祈祷或学习的工具变化为打发闲暇时光的消遣品。马努齐奥也成了现代意义上的第一位出版商:在他之前的几年里,出版商都是粗鲁无知、只会摆弄印刷机的工人,书本在他们眼里是贩售的货物,他们拼命填塞流水线却罔顾层出不穷的错误。甚至这些人之中还不乏流氓恶棍:1493年马蒂奥·达·帕维亚(Matteo da Pavia)因为在德国商馆谋杀一名聋哑人被起诉;1499年某个叫莫甘蒂(Morgante)的印刷商杀害了一名妓女。[60]
马努齐奥不同,他是一位高雅的、精致的知识分子,他不是根据商业价值,而是根据文本内容挑选要印刷的作品。他是第一个将文化财富与科学技术、市场需求结合在一起的人,其地位之重,以至于出版界被划分为他之前的时代和他之后的时代。马努齐奥还十分善于选择合伙人,与他合作的都是相关各个领域里的精英人才。
威尼斯的文艺气氛似乎是吸引他搬家的主要原因:乔瓦尼·贝萨里翁(Giovanni Bessarione)主教曾在1468年将一些希腊语和拉丁语古典文卷手稿赠予威尼斯共和国,它们被视作镇馆之宝珍存在圣马可图书馆内。印刷,并向同他一样的知识分子传播这些手稿,便是马努齐奥的期求(但最近也有研究指出,接触贝萨里翁主教不是一件易事,也许马努齐奥从未拜访过他)。[61]
无论如何,被许多人誉为出版史上最美之书的《寻爱绮梦》,它的伯乐正是马努齐奥,直到今天,书中的一些内容仍是未解之谜。它香艳露骨,邪端异教,全然不像是出自一位多明我会修士的笔下。书中附有情爱插图,尺度之大几乎可以算作淫画(梵蒂冈图书馆珍藏的版本已经过周密的审查过滤)。乔治·佩恩特(George Painter),大英博物馆古籍收藏负责人(除此之外他还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传记作家),将这本书视作出版界的里程碑。“1455年的古登堡《圣经》, 1499年的《寻爱绮梦》,两部截然不同、分列两极的作品在古籍界享有相同又相反的重要意义:严肃质朴的古登堡《圣经》,德国、哥特、天主教、中世纪作派;奢靡轻佻的《寻爱绮梦》,意大利、古典、淫逸、文艺复兴风格。这两部印刷艺术上至高无上的杰作支撑着人类探索欲的两极”[62]。
倘若瞧一眼购买阿尔定版书籍的客人名单,我们会发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达官显贵赫然在列:费德里克二世(Federigo Gonzaga)、伊莎贝拉·埃斯特(Isabella d’Este)、卢克雷齐娅·波吉亚(Lucrezia Borgia)、原名为乔凡尼·德·美第奇(Giovanni de’Medici)的教宗利奥十世(Papa Leone X)。在列的学生包括未来的诗人埃克莱·斯特罗齐(Ercole Strozzi)、阿尔贝特·皮奥(Alberto Pio)王子(阿尔贝特还是一位格调高雅的外交官);友人更是不胜枚举,比如乔瓦尼·皮科·德拉·米兰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伊拉斯谟·鹿特丹姆斯(Erasmo da Rotterdam),人文主义诗人皮埃特罗·本博(Pietro Bembo,威尼斯人)、安杰洛·波利齐亚诺(Angelo Poliziano,佛罗伦萨人)、珍本收藏家让·格列·德赛维(Jean Grolier de Servières,法国财务总长)、英国人文主义学家威廉·拉蒂默(William Latimer,他同时也在坎特伯雷和牛津任教)、来自坎特伯雷的英国医生兼人文主义学家托马斯·利纳克尔(Thomas Linacre,他在牛津教授希腊语)。[63]
与那个时代的其他人物一样,我们对阿尔多·马努齐奥从事出版活动之前的生活知之甚少。他出生在巴夏诺(Bassiano),一座隶属于塞尔莫内塔(Sermoneta)公国的小村庄,位于今天的拉蒂纳省,在罗马东南方向80公里处,大概在1450年,马努齐奥降生于此地。对于一个想要在人文主义领域有所建树的青年来说,教皇所在的城市是最理想的目的地,因此马努齐奥在1467年到1475年间挤入贝萨里翁教皇的交际圈,协助加斯帕莱·达·维罗纳(Gaspare da Verona)教授修辞学,或许他在此时接触到了来自德国的本笃会修士们,就像前章提到过的,正是这群人将印刷技艺引入了意大利。1475年马努齐奥搬到了费拉拉(Ferrara)深造希腊语。他的学生不乏名流,比如乔瓦尼·皮科·德拉·米兰多拉,他是阿尔贝特小王子和利奥奈罗小王子的舅父,正是他向孀居的姐姐卡尔皮公爵夫人提议,雇用马努齐奥作为其儿子们的私人教师。1480年马努齐奥移居卡尔皮,并在此停留了九年之久。艾米利亚大区中的一座城堡内有一幅至今仍清晰可见的壁画,证实了马努齐奥在这里生活的痕迹。壁画上步入中年的马努齐奥身边陪同着一位年轻健壮的青年阿尔贝特·皮奥。于此地驻留的时光在这位未来的印刷巨匠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他的签名都变成了阿尔杜斯·皮乌斯·马努提乌斯·罗马努斯(Aldus Pius Manutius Romanus[64]],他将“皮奥”取进自己的名字里以示对阿尔贝特王子的忠心。似乎就是在这个时期,马努齐奥草拟了拉丁语的语法,奎利尼·斯坦帕里亚图书馆鉴别出他的手稿,并让印刷工人巴蒂斯塔·托尔第(Battista Torti)印制了这卷拉丁语挽歌。[65]
1489到1490年间,马努齐奥搬至威尼斯居住。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那里居住着另一位名声显赫的罗马人,马可安东尼奥·撒贝里克(Marcantonio Sabellico),他既是共和国史官,又是圣马可图书馆千百件手稿珍品的守卫者。但证明这两人之间发生直接接触的只有一件事,甚至马努齐奥还成为了撒贝里克头号敌手詹巴蒂斯塔·艾聂佐(Giambattista Egnazio)的亲密伙伴[66]。在写给波利齐亚诺(Poliziano)的一封信中,他说威尼斯“是一个比起一座城市更像整个世界的地方”,但它也是那些不辨真假的二手货物的源头。
同样无人知晓的是,为何仅仅三年之后他就决定出版第一版书?“他已年近不惑,在那时,这个年龄意味着嘎吱作响的关节和日渐模糊的视野,即使算不上大放异彩,他的工作也是受人尊敬的。他为自己赚取了容身之所,对许多二流文人来说这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安全感了”[67]。有人猜测他下定决心投身印刷业是因为受够了阅读希腊文和拉丁文古典名著时比比皆是的错误,他想要印制出更加干净无误的内容。待印的书本“准备工作做得十分迅速,总的来说就是从濒临绝版的手稿中精挑细选,一般选中的都是独一份的抄本或是曾被出版过的旧本”[68]。随后这些书卷流到了学生手中,他们在页边空白处记下老师的评注,有时也加上一些自己的见解,最后花上几块达克特,信息量满满的书本就又回到了印刷商手上了,他们将这些书回炉重造,印成了新的评注版。安杰洛·波利齐亚诺(Angelo Poliziano)、马克安东尼奥·撒贝里克(Marcantonio Sabellico)、乔治·瓦拉(Giorgio Valla)对这种制书系统愤懑不已,因为他们的思想成果就这样被轻易窃取了。
我们知道,在马努齐奥出版的图书里(1597年马努齐奥的侄子将他出版的书籍都捐赠给了梵蒂冈图书馆),无论是希腊语书还是拉丁语书,都找不出一本来诠释这个庞大的印刷工程。“一系列手稿并不是拉丁文典藏、地方编年史、宗教作品、诗文选集和评论杂谈的简单混合”[69]。他出版的第一本书是自己编写的希腊语语法,但这本书却不是他自己印刷的,而是在安德莱亚·托莱萨尼(Andrea Torresani),也被叫作“来自阿索拉的安德莱亚”(阿索拉,靠近曼托瓦,是属于威尼斯却远在伦巴第大区的边缘领土)的印刷工坊里印制的。马努齐奥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为了赢得托莱萨尼女儿的芳心,二是为了搬到他位于圣帕特年路的房子里(今天它位于玛尼广场;圣帕特年教堂以及它独一无二的标志性建筑五角钟楼建于10世纪,19世纪时为了腾出空地建造银行而被拆毁)。他自己的印刷作坊位于圣奥古斯丁的皮斯托尔路上(如今纪念碑竖立于当地唯一一座四角建筑上,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是印刷所的原址),印制的第一本书还是希腊语法书,叫作Erotemata,作者是皮埃特罗·本博(Pietro Bembo)的恩师康士坦丁·拉斯卡里斯(Costantino Lascaris)[70]。那是1495年的2月,意大利文艺复兴史上,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印刷史上最重要的印刷工坊开门纳客了。更不用说拼版台、活字分格盘等许许多多的发明创造,它们都是马努齐奥智慧的结晶。
我们越来越确定,马努齐奥痴迷于语言,痴迷于“充满音乐律动和丰富细节的语音结构。在语法和语音的精细度上,他展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感性”[71]。他出版许多语法书籍并不是偶然。1501年他还印制了一本希伯来语语法书,用的是希伯来印刷商杰舒·松奇诺(Gershon Soncino)在1492年用过的活字(很有可能就是松奇诺制作了它们),附录在希腊语语法和拉丁语语法书中出版[72]。伊拉斯谟·鹿特丹姆斯(Erasmo da Rotterdam)在离开意大利后不久写作的《愚人颂》(Elogio della pazzia)中描绘了语法学家针对存疑词尾唇枪舌剑之时,愚人女神在一旁加油助威的情景。伊拉斯谟用相似的争论还原了马努齐奥工坊内的场景。“倘若有人在一个微不足道的词语上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而这个小错误又不幸被人发觉,那么工坊内立刻就像炸了锅一般,一时间挑衅、谩骂、激辩一涌而来”[73],不难看出伊拉斯谟是借此讽刺专家学者的疯狂、荒唐,他还补充道:“语法知识数不胜数,而语法学家数目更甚(我的朋友阿尔多·马努齐奥一个人就出版了五本语法书)。”[74]
总之,马努齐奥职业生涯的前几年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印刷希腊语书籍。之后他开始与一些文人学者合作出版亚里士多德的作品。这些学者包括扎卡利亚·卡列吉(Zacharia Calliergi)和马可·穆素罗(Marco Musuro),我们将在专门探讨希腊语书籍的章节里看到他们。但销售这些书的过程却是缓慢的,在1513年的图书目录里(马努齐奥的印刷店里保存着三本图书目录)大批古籍滞销,其中很多书的价格已经一降再降。1498年马努齐奥不幸身染鼠疫,幸运的是他很快痊愈了。在生病期间,他发誓病愈后就去当神父,可是身体康复之后他就立刻后悔了,同年的12月6日,他请求元老院撤销他的申请,元老院也应允了。
马努齐奥早在前期的出版作品里就作出了一项革新:采用古代手抄本的格式,每页分两栏印刷。在此之前书籍都是每页单栏印刷的。在早期印刷作品里,他用的是一种优雅的圆形字体(英语中称之为roman,罗马体),发明者是尼古拉斯·詹森(Nicolas Jenson),后经弗朗西斯科·格利芬(Francesco Griffo)修改,又借博洛尼亚金银匠之手将它做成了斜体字;最终形态的圆形斜体字出现在1499年出版的《寻爱绮梦》中,后来加拉蒙选中它作为自己改良字体的雏形,它还是沿用至今的所有仿古圆体字的原型,各位读者在本书中看到的英文字体也是它的“后裔”。
《寻爱绮梦》原名为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为求方便通称为Polifilo,如我们前文提到过的,它被称为出版史上最美丽的图书(2010年伦敦佳士得拍卖行拍出了313250英镑的高价,折合356000欧元)。这本234页的书里附有许多精致的木版画,其中172幅作者不详,但最近有研究指出它们可能出自帕多瓦名画家本尼迪特·伯通(Benedetto Bordon)[75]之手(他将在探讨地理书籍的章节里以《千岛之书》作者的身份出现),这些木版画笔墨精妙,以至于前人认为是安德烈亚·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na)或乔瓦尼·贝利尼(Giovanni Bellini)的作品。《寻爱绮梦》原文本身便优美动人,书页间精巧的画作让这部作品更显非凡绝妙。
“它是文艺复兴时期最华美的书本,插图丰富,装帧精致,然而其真容直到今天依然扑朔迷离,文中缀满混杂了各种语言和方言的古怪隐语”[76],说得更确切一些,这些语言包括意大利语、威尼斯方言、拉丁语、希腊语,还带有一些希伯来语、迦勒底语、阿拉伯语和作者自创语言的痕迹。“这是一部疯狂的作品,清丽的字体和精妙的排版令人称奇,本书的精致优美让其他书籍望尘莫及,书中所附精雕细琢的木版画,是威尼斯雕刻界毋庸置疑的杰作”[77]。这本书写成于出版前32年,作者是一名来自特雷维索的多明我会修士,名叫弗朗西斯科·科隆纳(Francesco Colonna)。1455年他加入教会,开启了写作生涯,1467年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创作一部有悖于教规戒律的作品。大约在1471年,弗朗西斯科进入位于威尼斯的圣若望及保禄大殿(San Zanipolo),并于1527年长眠于此,以94岁高龄告别人世;《寻爱绮梦》在作者66岁时出版。莱昂纳多·克拉索(Leonardo Crasso),一位富有的维罗纳商人赞助了本书的出版,并把此书献给了乌尔比诺公爵圭多巴尔多·迪·蒙特菲尔特罗(Guidobaldo di Montefeltro)。阿尔多·马努齐奥的名字只小小出现在了书后的勘误表上。
故事讲述了一场寻爱之旅,主人公逃跑的恋人宝莉亚(Polia),一部分源自真实人物,一部分则是虚构抽象的理想人物。原型很有可能是身份高贵的主教侄女露克莱齐亚·莱利(Lucrezia Lelli),作者对她一见倾心,却碍于地位差距只能遥遥观望。本书带有自传性质——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作者隐去了姓名——但通过几个文字游戏,我们能把作者的名字重新拼写出来[78]。《寻爱绮梦》(Hypnerotomachia)其实是三个希腊语词汇的组合,它们分别意味着梦、爱与战斗。主角普力菲罗(Polfilo),梦到了美丽的宝莉亚,为了追赶上她,他通过了层层试炼。在寻觅藏于密林之中的宝莉亚时,普力菲罗找到并阅读了大量古代石碑。1467年5月1日在特莱维索,男主角从爱情的美梦中醒来。在人们普遍接受2月14日情人节、5月1日劳动节的说法之前,普力菲罗从梦中醒转之日,被当作爱侣们的节日。[79]
然而书中的用语有矫揉造作之嫌,即使词句精致易懂,却在很长时间里被搁置一隅,鲜有人问津。几年后,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内(Baldesar Castiglione)在他的《廷臣论》(1528)中表达了对《寻爱绮梦》的不屑,认为其人物对话繁冗多余。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将这本书定义为:“背负着逝去的光阴、失落的土地、遗落在后的方言缓缓前行的落魄人。”[80]与此同时,还有人从专业角度剖析主人公的梦境,这个人就是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Jung), 1925年他读到了本书的法语版本。[81]
我们不知道阿尔多·马努齐奥对这部作品是怎么想的,也许他只将其视为一项印刷工作上的挑战。但我们需要清楚地认识到这本书缺乏正统性,特别是与一年之后(1500年)马努齐奥自费出版的圣加大利纳(santa Caterina da Siena)所著的《宗徒书信》相对比。这本书之所以十分重要,是因为出版史上第一句用斜体字印刷的句子包含其中,虽然这句话只有几个单词:耶稣万岁!耶稣万福!1501年3月23日马努齐奥向威尼斯元老院申请斜体字的专利保护,“斜体字是从15世纪后半期意大利官方文书的手稿中得到灵感,力求在印刷时彰显手写字体的优雅和美丽”[82]。但斜体字还有另一个特点,在原材料——纸张——售价昂贵的年代,这一特点无疑是锦上添花:倾斜的字体所占面积更少,比起圆形字,使用斜体字印刷能把行间距压缩得更紧密,从而节约纸张。这样说来斜体字几乎没有缺点——一定要挑毛病的话,只能说比起圆体字,斜体字较不便于阅读,但16世纪流行的概念是印刷体须得模仿手写体,而弗朗西斯科·格利芬构想的新字体最接近这一标准。斜体字是“印刷史上最成功的发明之一”[83],它“不仅因优雅的字形为16世纪的印刷者所赞叹,还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被树为典范,直到今天”[84]。
1502年11月14日马努齐奥得到了在威尼斯共和国的领土之上用斜体字印刷希腊文和拉丁文书籍的特许权。马努齐奥和格利芬的合作持续了10年,或者最多12年,这时马努齐奥的印刷作坊已经运作了7年,而这多亏了格利芬将三种不同语言(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的12套字体付诸现实[85]。购买新字体的花费极高,“可以说是千金难换”。[86]
弗朗西斯科·格利芬的人生最终落得凄凉结局。他重返故土博洛尼亚之后,也试图在出版行业分一桶金,1516年他印制了彼得拉克(Petrarca)的《歌集》(Canzoniere),但不久之后他用一根金属棍(“也许是未加工过的冲模”[87])劈裂了他女婿的脑袋。格利芬因谋杀罪被捕,我们不知道他的命运最终如何收场,但他的名字很快淹没在历史浪潮中,再也辨不分明。
与斜体字一同流行开来的还有马努齐奥的另一项重大发明——袖珍口袋书,他将这种迷你小书称为“自由便携书”,称呼无关书本内容,而是说它几乎能够装进所有的口袋。“对在欧洲各大学府云游的学生和学者来说,袖珍书足够经济实惠”[88]。但马努齐奥并不是第一个制作8开本书籍的人,早先为了方便四处游走的牧师们携带,宗教书籍也被做成8开大小,但对于那些要摊在讲经台上的厚重巨卷来说,情况就变得非常复杂了。马努齐奥是第一个将经典名著做成8开本的人。1501年4月,他先是印制了维吉尔(Virgilio)的作品,一年之后拉丁语诗人卡图卢斯(Catullo)、提布鲁斯(Tibullo)、普罗佩提乌斯(Properzio)的作品也先后出炉,卖出超过3000册,成为当时的畅销书。在1501年,马努齐奥还出版了彼得拉克的作品,这是他印刷的第一本通俗语书。
马努齐奥因为他掀起的印刷革命而被大众所熟知。他写信给马林·萨努多说便携书可以让人在忙于政事和学习之外的空闲时间里阅读,又给军官巴尔托罗梅·达维亚诺(Bartolomeo d’Alviano,几年之后担任阿尼亚德洛之战的指挥官)传信建议他在军事战役中也随身携带一本袖珍书[89]。从此,读书不再只是为了学习,也可以当作一种消遣;通过读书获得乐趣而非攫取知识既是半个世纪前的概念,也是今天人们习以为常的想法。
对马努齐奥来说,革命就像樱桃一般,总是一个连着一个。皮埃特罗·本博,这位威尼斯枢机主教兼人文学者在他所著的地理学书籍《埃特纳大山》(De Aetna)中动情地描绘了西西里火山喷发的场景。马努齐奥在本书付印时采纳了作者的建议,第一次使用钩形逗号,并衍生出撇号、重音号、句号和逗号。1502年,他开始以船锚和海豚标记自己出版的图书,这个标志的首次亮相(以横卧的姿势)是在《寻爱绮梦》的一张插画上。马努齐奥还开始涉足书本装订,并称其为“镶边”,他用摩洛哥风格的橄榄绿皮革辅以仿真花朵和层层叠叠的金色几何图形的方法,一时间风靡整个意大利北部。
马努齐奥创设了一家希腊语学院,叫作“新学院(Neaccademi)”或“阿尔定学院(Accademia aldina)”,他用这种狡猾又聪明的方式免费将当时文人学者的观点与意见收为己用。1502年威尼斯的文学圈子活跃起来,不幸的是,拆开梵蒂冈宗座图书馆一本藏书的装订,这个小团体的章程才得以重见天日(用旧纸张装订书籍是很常见的)。他们所有人之间都用希腊语交流,要是有人说错,就要缴纳罚款,为来日的欢宴聚会出些钱财[90]。受主教贝萨里翁影响,在罗马,这个将希腊语视作通用语言的城市,马努齐奥的学院成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第五大学院,在它之前的四所学院,两所在罗马,一所在
佛罗伦萨,还有一所在那不勒斯。[91]
在这段时期,马努齐奥的个人生活也迎来了重大变化:1505年,年逾五十的阿尔多·马努齐奥迎娶了安德莱亚·托莱萨尼20岁的女儿玛利亚。他们一共有5个孩子。阿尔贝特·皮奥王子曾邀请这对新婚夫妇前往卡尔皮度蜜月,然而马努齐奥并没有同年轻的妻子享受假期,而是转身投入了工作里。他出版了《伊索寓言》,还将皮埃特罗·本博的《阿索拉人》(gli Asolani)制成了两个版本:一版附有卢克雷齐娅·波吉亚的题词,另一版没有。结婚一年后,马努齐奥从皮斯托尔路搬到了圣帕特尼路,和他的岳父同工同住。
这时马努齐奥暂缓工作,前往米兰、克雷莫纳和阿索拉研究手稿。然而他中途却被曼托瓦的士兵误抓,扔进了“一座脏乱可怖的监狱”里,幸而有米兰元老会的主席暗中搭救,他才得以脱身,恢复自由之后,他向救命恩人送上了一本贺拉斯的《歌集》(Odi)。[92]
马努齐奥的岳父托莱萨尼和皮尔弗朗西斯科·巴尔巴里格(Piefranceco Barbarigo)创立了一家新公司,因此1507年马努齐奥回到印刷店帮忙工作。皮尔弗朗西斯科是威尼斯共和国执政官的儿子和侄子:他的叔父马可·巴尔巴里格在1485年当选执政官,他的父亲奥古斯丁·巴尔巴里格1486年继任这一职位,而皮尔弗朗西斯科本人成为了元老院议员。巴尔巴里格家族,印刷公司最大的股东,以其庞大的家族势力为马努齐奥的印刷事业保驾护航。
同年10月28日,伊拉斯谟亲自前往威尼斯讨论出版自己的作品《格言录》(Adagia)。这位荷兰学者在《肮脏的财富》(Opulentia sordida)中对马努齐奥印刷工坊的日常生活做了一段侧写,还把他的岳父托莱萨尼描绘成一个富有的守财奴:“(托莱萨尼)招待客人的食物就像从公共厕所里爬出来的软体动物,蔬菜汤是用过期奶酪或变质牛肚的硬皮做成的,端上桌的酒也又酸又涩,勾兑过水。”伊拉斯谟与马努齐奥商谈,希望他能出版自己翻译的欧里庇得斯(Euripide)的作品,因为美丽的阿尔定字体能让这本书流芳百世。彼时这位荷兰哲学家来到威尼斯,整日忙于第一版《格言录》的出版工作,在马努齐奥的书店内乐此不疲地校对草稿、修改文章。创作进展飞快,一天就能完成3页,因此整部作品完工只花了9个月的时间,于1508年出版。[93]
时间来到康布雷联盟对抗威尼斯共和国的战役前夕,在这段黑暗时期,马努齐奥幸得卢克雷齐娅·波吉亚女爵的庇护,来到费拉拉(Ferrara)避难。1512年,他重启印刷工作,并将主要精力投入在印刷希伯来文作品上。他出版了品达(Pindaro)和柏拉图(Platone)的作品,完成了对自己曾经的要求:印制所有希腊语古典名著[94]。高级希腊语图书的出版和古典拉丁文名著8开本的坚持制作将恢复后的印刷工作推向顶峰。另一方面,战火的蔓延让许多学者逃离帕多瓦(被帝国占领),在威尼斯寻求落脚点,能在阿尔多的印刷工坊赚取安身之所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比如编辑柏拉图和其他希腊演说家作品的马可·穆素罗,就是他们其中之一。[95]
无数对阿尔定字体的仿造从另一面证实了马努齐奥的巨大成功。伪造者当中有意大利人,但绝大多数是法国人。“里昂的印刷商在短时间内破解了制造斜体字的方法并重制了模具,直到他们被迫在前言中注明版权”[96]。为了拿到在威尼斯和海外的版权,马努齐奥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但收效甚微。“里昂人不承认自己印刷的是阿尔定版图书,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会继续使用阿尔定斜体字,将来自南方的特许权、训令、告诫通通抛诸脑后”[97]。而马努齐奥自己还踢了个乌龙球。为了让读者鉴别真伪,他将盗版书中的错误一一列出,没想到却为伪造者提供了一本绝佳又权威的避错指南。
无论如何,马努齐奥现在已经封神了:印刷之王变成了人人竞相争议的人物,为此马努齐奥抱怨连连。1514年,即去世的前一年,他写信给友人说道:“我的工作被万般阻挠。每隔不到一小时就有某位学者的信件送来。如果我要一一回复,就得潦草地写上一天一夜。白天到访者接踵而至,有些人只是来打个招呼,有些人想看看有没有新书,大部分的人进到我的书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我们去马努齐奥的书店里瞅一眼吧。’他们如是说。这些人一会儿走走逛逛,一会儿又坐下来聊天,全然不带目的。但比起那些要我出版他们诗作或散文(通常都非常平庸)的人来说,这些游手好闲者就不那么讨厌了。这些扰人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得想个办法规避一下。大部分的信件我都不会回复,即使有个别回复也是只言片语。我在工作室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道:‘无论您是谁,阿尔多请您精简您的问题并尽快离开。’”[98]
1515年1月,马努齐奥印制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版书——卢克莱修的《物性论》(De rerum natura)。2月6日,他离开了人世,棺木放在圣帕特尼教堂内,死者生前印制的一本本书籍伴其左右。帕多瓦大学教授拉斐尔·雷吉斯(Raffaele Regio)为他念诵悼词。
马努齐奥改变了整个欧洲的学习方式。“托马斯·莫尔(Tommaso Moro)所著的《乌托邦》(1516)里,当主人公想要传授乌托邦人印刷技术时,他展示的正是马努齐奥的希腊语书籍,它是欧洲文学和技术所能提供的最优产品的标志”。[99]
二十年间阿尔多·马努齐奥出版了132本书,其中包含73本古典名著(34本拉丁文,39本希腊文),8本意大利白话书,20本当代拉丁文作品,18本教材(其中包含12本希腊语教材)。在所有出版商发行的49版希腊语图书中,马努齐奥自己就印制了30版。除了1506年至1512年贝里克时期他只出版了11本书,其余时间他保持每年印制10本左右的速度,也就是几乎一个月一本,那时都是用小钳子将活字块从分格盘上夹出,然后拼凑成文章(和几十年前的工序一样)。[100]
马努齐奥的岳父安德莱亚·托莱萨尼成为印刷店店主,直到1517年9月他的儿子乔瓦尼·托莱萨尼(Giovanni Torresani)子承父业工作到1528年。父亲去世之后,子女们因为遗产问题纠葛不休,印刷作坊也被迫关门。1533年,保罗·马努齐奥(Paolo Manuzio)重新开张,1574年,保罗去世后,由小阿尔多·马努齐奥(Aldo Manuzio il Giovane)接手他的工作。1597年,这座改写了世界图书史的印刷铺终于在历史中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