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见面,心情激动
1991年5月26日下午,吕正操一行乘联航班机由旧金山飞抵纽约,中国驻联合国大使李道豫到机场迎接。吕正操就住在纽约郊外李大使的别墅。5月28日晚,史浩夫妇到使馆与吕正操约定,5月29日下午去贝太太家见张学良。翌日上午,张闾蘅及其父母来到别墅。张闾蘅提出,干脆今天上午就直接去,他要起了床,就进去谈谈,要是没有起床,改时间再去。于是他们乘车直奔曼哈顿公园大道贝太太的公寓。张闾蘅首先上楼通报。张将军到纽约后,由从台湾随来的佣人林渊泉陪同。张学良让林下楼来迎接客人。登上电梯,升到11楼停住了,贝太太的公寓就在电梯口。刚刚走出电梯,吕正操就看见张将军站在公寓门口等候,一身西服,穿戴齐整。用不着介绍,他一眼就认出吕正操来,老远就伸出手,吕正操快步走上前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半个多世纪未曾谋面,大家心情都很激动,双手紧握,四目相对,沉思片刻,互致问候,即进屋落座。吕正操先说:“西安一别,到今天刚好54年5个月零4天,可谓‘双五四’。”张将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体察入微的张闾蘅当即上前俯在张学良的耳边大声提醒:“今天只是见个面,介绍大家认识一下,有话以后慢慢说。”贝太太对吕正操说:“听说你来,他昨晚上一夜都没睡好,等着见你。”一语道出了大家急于见面的心情。张闾蘅将阎明光、吕葳、刘红路秘书、姚美德医生介绍给张将军。乡亲故旧多少年不见了,今天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张将军格外高兴,贝太太也非常热情。吕正操向贝太太表示感谢。吕送上从北京带去的生日贺礼:一整套张学良最爱听的《中国京剧大全》录音带和大陆著名京剧演员耿其昌、李维康夫妇新录制的京剧带;当年新采制的碧螺春茶叶;一帧国内画家袁熙坤为张将军赶画的肖像和一幅由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亲笔手书的贺幛,书录的是张将军的一首小诗: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离京前,吕正操在商议给张将军带点什么寿礼时,阎明复提议送幅寿幛,录张将军的诗,请启功先生书。启功先生本已宣布挂笔,听阎明复介绍是为张学良将军祝寿,欣然破例。这二十七个字,启功先生一笔一画丝毫不苟,整整写了一个下午,随后又亲自送到荣宝斋,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精心装裱。启功先生自豪地说:“以这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来告别书坛,是我终生的荣幸。”张学良将军视力较差,他掏出一个类似半个水晶球大小的放大镜,一点一点地鉴赏启功先生的墨宝。
谈话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
张将军幽默地说:“我可迷信了,信上帝。”吕正操随口接上:“我也迷信,信人民。”张将军笑着说:“你叫地老鼠。”吕正操说:“地老鼠也是人民创造的嘛,我能干什么,这都是人民的功劳。蒋介石、宋美龄都信上帝,800万军队被我们打垮了,最后跑到台湾。”张学良随即插话:“得民心者昌!”吕正操紧接着说:“那都是靠的人民群众!”离别几十年,话哪里一下子讲得完,不知不觉已到中午,吕正操起身告辞,贝太太热情挽留:“难得见面,一块吃午饭吧,我和张将军也要出去吃饭。”
于是吕正操一行人随他们去到附近一家中国餐馆吃饭。他们边吃边谈,张将军问吕正操:“你怎么跑到周恩来那边去了?”吕正操谈了自己遵照中共北方局指示,率部留在敌后抗日打游击的简要过程,并说:“当年你送蒋介石回南京时,我就不相信他能放你回来。你走后东北军就乱了。我赶回部队,接受共产党的指示,趁国民党军队南撤之机,脱离五十三军,留在敌后打日本。”张将军听得很认真,然后愧叹道:“我最遗憾的是没能直接参加抗日,你带的部队坚持打日本,对我也是个慰藉。”吕正操告诉他:“东北军都参加了抗战,跟着蒋介石的大部分壮烈牺牲了,五十三军在辽沈战役中,先后放下武器,最后在沈阳解放时起义了。”
饭店老板是中国人,他认出了张将军,拿出一张印成美圆式的纪念卡,请张将军签名。张将军接过来,端详片刻,风趣地在上面签了个英文名字。这次见面虽感突然,但谈得痛快、舒畅,彼此都很高兴。
分手时,吕正操约他明天下午在外边找个清静的地方再好好谈谈。张将军欣然同意。贝太太提醒他说:“明天下午还有一个约会,要去教堂。”张将军果断地表示:“教堂明天不去了!”遂请贝太太调整原定日程,约定第二天下午再谈。
再次会面,倾心交谈
5月30日下午,第二次会面的地点安排在曼哈顿一家新开业的瑞士银行总经理办公室,张闾蘅的妹妹张闾芳的丈夫就在这家银行任职。一应生活用具,包括茶杯,都是从我大使馆带去的,非常保密。
吕正操首先向张将军郑重递交了邓颖超的信,并转达了党中央领导对他的问候。在信中,邓颖超受邓小平委托,诚恳欢迎张将军在方便的时候回家乡看一看。张将军没有使用放大镜,脸几乎贴到信纸上,一字一句的看着,看到末尾邓颖超的签名时,他说:“周恩来我熟悉,这个人很好,请替我问候邓女士。”沉思片刻又说:“我这个人清清楚楚地很想回去,但现在时候不到,我一动就会牵涉到大陆、台湾两个方面。……我不愿为我个人的事,弄得政治上很复杂。”
看完信,张将军认真的把信叠起来,放进内衣口袋。吕正操怕给他带来麻烦,就问他信带在身边方便不方便,他回答:“不碍事,没什么关系。”并表示要写回信,不久,他给邓颖超亲笔复信,其中写道:“寄居台湾,遐望云天,无日不有怀乡之感,一有机缘,定当踏上故土。”
张将军还关切地询问了邓小平、江泽民、杨尚昆等中共领导人的情况。特别提到,杨尚昆主席在亚运会期间接见他五弟张学森一家,邓小平的女儿邓琳给他送画,要吕正操代为转达谢意,并表示,如有机会回大陆,一定去拜访中枢诸公。吕正操还向张将军介绍了东北军旧部万毅、卢广绩、刘鸣九、宋黎等人的革命经历和东北军抗日的一些故事,描述了家乡海城新中国建立前后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听得很认真。吕正操征询张将军对父母陵园管理有何意见,张将军明确表示:“对父母合葬很满意,‘入土为安’,不必再费神迁坟。”
谈话后,吕正操和张将军一道,驱车前往山王饭店,参加张闾芳为张将军举行的91岁祝寿宴会。席间,张将军又关切地询问广东等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情况。他说:“我这一辈子就是没去过广东。”还问到裘盛戎、杜近芳等京剧名角的情况,说:“我回家能否听杜近芳唱戏?”吕正操答:“可以安排,没有问题。”
张将军虽已91岁高龄,但仍思维敏捷、谈吐风趣。在饭桌上他讲了一个又一个笑话,逗得客人捧腹大笑。
在我使馆,开怀畅谈
张、吕第三次会见,是在李道豫大使别墅。
5月31日和6月1日晚上,旅美华侨先后两次为张学良将军举行祝寿宴会,吕正操敬送的贺幛被张将军特别挂在6月1日聚会大厅的显眼地方,正式向外界透露吕正操赴美为他祝寿的消息。阎明光代表大陆亲朋故旧出席了寿宴,张将军悄悄地托她转告吕正操,希望再见面谈一次。吕正操遂请张将军于6月4日下午,到大使别墅做客。为了工作方便,吕正操就住在李道豫大使在纽约郊区的别墅。那里的工作人员听说张将军要来做客,高兴万分,打扫卫生,购置食品,做了精心准备。他们说,使馆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张将军能到我使馆做客,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6月4日下午4时许,张将军在阎明光、张闾蘅陪伴下来到别墅,给吕正操带来一包台湾产的凤梨酥。这次谈话的范围更广,从过去、现在到将来,从政治、经济到人物,再到海峡两岸将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张将军一一随口道来,很有自己的独特见解。首先谈起两次祝寿,张将军说:“我也不一定求这个事,可是我也不好意思不见他们,弄得我很麻烦。我本想早点离开美国的,没打算在这过生日,正好有点事没有办完,只好留在这儿,这样整,是有点太过分。我把话说明白了,我并不希望这个样子,我也不避讳,我也不求之。”张将军曾对记者讲起,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参加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战斗。但在幽居生活中,他时刻关注着抗日战场的形势。这次吕正操又给他介绍了东北军将士抗日的事迹:“东北军在抗战时期,整个都是很英勇的,牺牲很惨。蒋介石见哪里危险,就派东北军去哪里。上海作战,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撤退了,让咱东北军的吴克仁当后卫。他们渡江时淹死了好多,很惨。蒋介石不仅不加褒奖、抚恤,还就地取消了这个部队番号,剩下的部队都给遣散了。”张学良叹口气说:“这事我都知道,我要抗日,蒋先生不让。”他为没能抗日而抱恨终生。吕正操宽慰他说:“你这一生做西安事变这一件事就行了,打日本别人替你打了嘛,东北军替你打了嘛。”吕正操还说:“老师,我给你提个意见行不行?”张将军说:“啊,可以。你提什么意见,就只管说。”吕正操说:“老师,你不要把自己贬得太厉害,不要老说自己是罪人,其实你有大功于国家的。”张将军说:“我有两句诗:‘白发催年老,虚名误人深’,我做了什么?我自个说真的,不是说笑,也不是谦虚,我对国家什么贡献也没有。”谈起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吕正操说:“日本也很蠢,关东军想往北打,甚至想打苏联,打苏联碰了两个钉子,就想把东北数省全占了。昭和天皇是海军抚养起来的,海军想南下,南下不好打,准备拿台湾做跳板,所以把台湾搞得那么好。‘九一八’陆军打了东北,第二年‘一·二八’海军打上海。他们若不占上海,蒋介石会逐渐把黄河以北让出去,不仅东北不要,黄河以北他也不想要。日本把蒋的老巢——江浙一带抄了,他不得已才应战。如果给他留点余地,他会像南宋小朝廷那样称臣苟安。”吕正操又说:“东北丢了,‘不抵抗将军’这个黑锅你替蒋介石背了很久。你下野的头一天晚上,还让我回山海关,传令何柱国、缪徵流、孙德荃反攻热河,可是第二天起床,一看号外,说你下野了,反攻热河就成了一句空话。”张将军说:“背这个黑锅,我不在乎。”他还说:“我这个人脾气很坏,我堂弟就是被我枪毙的,因为他跟日本人勾结。”又说:“我不是反对日本人,而是反对日本军阀。”说起日本鬼子的野蛮残酷,张将军说:“我跟日本NHK记者说,你日本人当年到南京,拿杀人做威胁,但是,不怕死的人,拿杀人是吓不住他的呀!怕死的人,杀了也无用。你要是仁义之师,那该是什么情况?”吕正操说:“中国老子有句名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日本右翼势力不甘心他们的失败,直到现在,对中国实行‘侵略’这个词在教科书中都不肯承认。有个叫石原慎太郎的,竟公开说,中国南京大屠杀是中国伪造的,连日本那些进步军人都说他胡说。”当谈到“二二八事件”时,张学良摇着头说:“国民党到台湾时更加腐败,跟在大陆一样,也搞‘五子登科’(抗日战争后,国民党接收大员到收复区后,先抢金子、银子、房子、车子、女子,被人们讽刺为五子登科。),不是人干的事都干出来了,硬是把台湾人逼反了,我在台湾看得很清楚。有人说这是共产党搞的,依我看,要是有共产党领导,就不会失败,他们(指国民党及其军队)就完蛋了。”
张将军又向吕正操介绍了许多台湾的情况。谈了他对国民党新老人物的看法。谈到蒋家,张学良说:“现在蒋家的势力过去了。……我批评蒋先生的失败,主要坏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戴笠,一个是何应钦。蒋先生要是放松点,把那些杂牌军队都接收过来,就不至于这样了。”
交谈中,张将军尤为关心祖国的统一问题。他说:“我看,大陆与台湾将来统一是必然的。两岸总不能这样长期下去,中国总有一天会统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那么如何统一?台湾说我是正统,大陆说我是正统,这个事情是最难解决的。”张将军希望了解大陆对台湾的政策,然后把这个信息传递给台湾当局。吕正操向张将军介绍了中国共产党实行一国两制、和平统一祖国的方针政策:台湾你可以搞你的资本主义,大陆我搞我的社会主义,和对待港、澳一样,不过台湾和港、澳相比,条件更优惠,他可以保留军队,但这个军队不能打内战。张将军说:“那么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你不能说这个是‘中华民国’,那个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你不能保存两个中央政府,换句话说,台湾不能还挂青天白日旗。大陆为什么就不能放弃武力解决台湾问题呢?”张将军问得很深、很细。吕正操告诉他:“是两种制度,政府不能搞两个,台湾是特别行政区。但是有一条,我们现在不能放弃武力收回台湾这一手段。对台湾人民来说,我们不想用武力,不过台湾要有外敌入侵,或是搞台湾独立,共产党决不能坐视不管。若放弃了使用武力,岂不是束缚了自己手脚,给外来势力、台独分子以可乘之机。”张将军说:“这我能理解。”
张将军表示,愿为祖国的和平统一尽一点力量。他说:“我过去就是做这件事的。……我虽然90多岁了,但是天假之年,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愿意尽力,我这不是为国民党,也不是为共产党,我是一个在野人。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愿为中国出力。我真是主张国家和平统一的,我不喜欢两岸打起来。我很欣慰的是,现在海峡两岸敌对的意思取消了,假使哪天用着我,我愿意尽力。”
张将军虽幽居五十余年,早已远离政坛纷争,但他对国家、对人民的赤子之心始终没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永远是一个“爱国狂”,是一个中国人。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吕正操的子女、亲朋故旧旅美的孩子们以及别墅的工作人员先后走了过来,要求与张将军合影留念。叶剑英的孙子也闻讯赶来,张将军高兴地说:“我认识你爷爷。”当年叶剑英作为中共代表团成员,曾和张将军一起商讨过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方案。开饭的时间到了,来自江苏无锡的大师傅为张将军准备了一桌精美的饭菜,还准备了“XO”等美酒,张将军却选了绍兴花雕,一杯一杯畅饮起来。
纽约三次会晤,虽未免短暂、仓促,但张将军与吕正操无所不谈,涉猎颇多。临分手时,张将军依依不舍,告诉吕正操,他也许会去洛杉矶与美国总统布什见面,如果成行的话,希望在洛杉矶再次相聚。由于种种原因,张将军未去与布什会面。6月25日,张将军结束了105天的旅游探亲,与夫人赵一荻返回台湾。不久,他托人给吕正操捎来口信:“因眼疾好转,近日不会回大陆治病。”(从上文看,显然是李登辉不同意张回大陆)次年11月30日,张学良又托侄女张闾蘅带信给吕:
正操弟惠鉴:
由美返台,一切尚好,惟耳觉、视力大为退化,九一老人,能如此已知足矣。请代向中枢诸公问候。
张学良再拜上
十一月三十日于台北
张、吕此次会晤距九一八事变纪念日仅有两个多月。为纪念九一八事变60周年,张学良应邀题写了“历史伤痕,痛苦回忆”,由吕正操转交辽宁人民出版社,刊载于《九一八事变丛书》。岁月不居,人生难再。至今张将军仙逝已经几年了。他所创造的丰功伟绩和给华夏子孙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爱国情操,将永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