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惨痛历史的眷恋与伤感,终究敌不过直线攀升的高温。特雷莎三人下楼时已是人人鼻尖冒汗,想必那小阁楼上一定是闷热难当。甄灵看了一眼车上的温度计,车外已是直逼三十摄氏度了,真是天气与人都一样那么疯狂。
“Mia,大家一起喝杯下午茶吧!”吃完饭特雷莎再次发出邀请,李察德夫妇也在旁边随声附和——今天一天都是朋友聚会的好时光,他们并没有回到自己的酒店。
甄灵笑着摇头:“中午我吃得特别饱,等一下还有晚宴……我不敢多吃了!”这句是实话,酒店的自助餐一顿吃下来往往一整天都不饿,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根本没胃口。
特雷莎这次全程的兴致都很高,今晚还有一个小型的私人聚会,特雷莎邀请了他们夫妇在上海的好朋友们,为此还特意请甄灵安排了间古色古香的中式会所作为晚宴场地。
甄灵坐在出租车后座,除了通勤包外还有一个巨大的手提袋——里面是她为晚宴准备的衣服和鞋子。做她这行往往一天要变换好几个角色,常常是白天见客户时一身西装套裙职业精干,到了晚上还得换上礼服高跟鞋出席各类晚宴酒会,遇到忙起来的时候随身携带多套服装也是常有的事。
“玉兰鲜虾丸、凤尾鱼、芙蓉鸡汤……”甄灵第N次核对晚宴菜单,提醒自己一会儿到了会所时Double check(反复确认)凤尾鱼里的刺是否由他们描述的那么少,芙蓉鸡汤里不会是一只完整的鸡……还有最最重要的:所有的菜里都不可以勾芡!特雷莎说过今晚的来宾里有一个人对所有的面粉类食品过敏!
过敏……洋人过敏会死的!曾经有个对花生过敏的小伙子亲吻自己的女朋友,然而他的女友刚吃了花生酱三明治没有刷牙,所以才吻到好处时,小伙子一口气没喘上来——死了!
她真的很想也吃块三明治然后接吻而死啊!甄灵将装订精美的菜单恶狠狠地对折后扔进包里。
奇耻大辱!
甄灵这辈子都没试过受到这么大的侮辱!她根本不敢去想自己当时如果在公司的话会是什么反应,最终又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场面!即使她此刻暗中庆幸逃过了当头一劫,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始终是要进公司的,到时候又如何面对一干上级平级下级?
老道会怎么想她?——这老家伙嘴上说听不懂中文,心里指不定将故事想得多么复杂曲折呢!不管是按照他的美国式逻辑还是日本式逻辑,只要是员工与客户之间传出的桃色事件,一概会被定性为员工处事无能……
邢楠会怎么想她?——他跟蔡雅妍和周永亮原本就认识,蔡雅妍看到他还不得像见了组织般纵情哭诉啊,而那家伙自然是听得满心快意,只要老道对她心生反感,那他就会获得更多的筹码……
至于朱迪他们——身为下属嘴上自然是不敢议论的,背后嚼的舌根只要她听不见,那就只当不存在好了!
“砰”的一声,甄灵重重一脚踹在前排座椅的背后。
“喂,小姐,我这椅套一天一换都是雪白的,这要是你自己家东西你舍得这么踹吗?”出租车司机不乐意了,粗声大气地嚷了起来。
“对不起……”甄灵将脸别向窗外。
出租车司机偷偷瞧了眼后视镜,见后排这位美女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摇下车窗掏出根烟点上决定不跟美女计较。
“师傅,开车时请不要抽烟!”
“……”司机猛吸了两口后将香烟往窗外一丢。
“师傅,您不开冷气我可以拒付的!”
“……”车窗被恶狠狠地重新摇了起来。
就在司机即将爆发的时候,会所终于到了,一个侍应生走过来接过甄灵的大包小包。甄灵将一张五十块递给司机:“对不起,我心情不太好,所以……您不用找了。”
“甄灵!”
周永亮穿了身黑色竹叶长衫,坐在一张中式圈椅上喝茶,颇有民国时期前清遗少的风采。他一见到沉着脸走进来的甄灵,立刻“蹭”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不是陪着霍夫曼先生在太仓看厂的吗?
“收到你短信时正好也快结束了,我随便找了个天气热的理由,让司机把老霍送回酒店,我自己赶到这里等你!”周永亮一脸的愧色,“真是对不住,没想到给你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跟朱迪通完电话,甄灵统共只做了一件有针对性的事情,她给周永亮发了条短信:给我把蔡雅妍领回去!
周永亮现在是大客户,更何况他一早还提醒过甄灵要提防小歌星,甄灵就算是一肚子火也不能朝他发作。
“但愿她没有说得太过分……”这似乎是个幻想,甄灵自嘲地笑了起来。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周永亮掏出根香烟,徐徐点了又道:“你放心,她不会再去找你的麻烦,你们公司那里……要是有需要的话,我愿意去找你们老板解释。”
甄灵撇了撇嘴:“没关系,我们公司……我自己会解决。”
“其实这次还真亏了邢楠!”周永亮摇头道,“要不是有他在,那女人估计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哦……是邢楠把她给弄出来的。”
又是邢楠!
甄灵只觉得心里火往上涌,自己这次的脸真的是从陆家嘴一路丢到了十六铺,看着周永亮愁眉苦脸的模样更是恼怒,做了几次深呼吸才算调整了过来:“行了,这件事不提了,你只要确保蔡雅妍以后别再来找我麻烦就好。”
“不会不会,先前是我低估了那女人……”周永亮顿了一顿,又道,“等这次的事情忙完了,我一定认认真真地向你赔罪!”
“说这些干吗……”
“真的!”周永亮眼睛瞪得极大,“要不我们去环球金融中心,我在一百零一层上向你道歉!或者……或者租个游艇,我在黄浦江上给你敬酒?”
想不到这家伙还很有创意!
甄灵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也别道歉了,以后我们Ritz要是再跟康宝做生意,你闭上眼睛直接签合同就好!”
“没问题!”周永亮胸脯拍得山响,“以后我的生意都是你的!”
“……”这是什么话!
在国内,凡是被称为“会所”的地方,环境都是千里挑一的好,而价钱也都是无一例外的贵。就比如甄灵替霍夫曼夫妇订到的这一家,其实是个做成仿清样式的老房子:大厅墙上悬着四幅一套的大理石挂屏,上面是天然的云蒸霞蔚外加朱红印袊;桌椅板凳上满满的全是繁复精细的花卉雕刻,随便一把椅子居然得有两个小伙子才能抬得动!
在甄灵看来这样的装饰已经是做作多过美观了,不过洋人就是吃这一套!特雷莎在请柬上注明了所有的人都要着中装出席,按照老外的习性,一会儿别说上演《花样年华》了,就是变成《大宅门》甄灵都不会感到意外。
霍夫曼夫妇是主人,他们和李察德与南希是最先到的。特雷莎延续了她夸张的着装风格,一身金光闪闪的对襟外袍,看起来倒像是慈禧太后的模样,难怪霍夫曼先生一直在叫她“Dragon Lady”;南希穿了件白色无袖长款旗袍,上面一朵亭亭玉立的墨水墨荷花,完全衬托出了她的金发碧眼,而李察德穿的白色功夫衫,上面还有个黑白相间的太极图,夫妻两人站在一起很有情侣装的意思。
甄灵是负责掌控全局的人,一件式样简洁的藕合色改良式旗袍,开衩几乎高到大腿根部,既充分吸引了眼球又能活动自如以利于她来回调度,正是一举两得。
到场的果然都是洋人,一个个打扮得都跟出土文物似的,看得在场的“唯二”的两名中国人都觉得好笑不已。也不仅仅都是霍夫曼夫妇的朋友,好几对老夫妻都是由李察德招呼的。
宴开三桌,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地送了上来,每一道菜都能引起阵阵惊呼,不少人拿着照相机对着装饰用的胡萝卜雕花猛拍一气。
“这个李察德似乎有点来头啊……”周永亮在甄灵耳边轻声道。
“嗯,我也注意到了……”不只是周永亮洞察力敏锐,甄灵也留意到,凡是李察德说什么话,其他人都非常用心地听不说,更纷纷随声附和。虽说洋人素来有捧场的好习惯,但礼节性的客套与实实在在的尊敬还是有区别的。
“南希上哪儿去了?”甄灵对那位气质高雅的夫人很有好感。
“好像不在……”周永亮往四周看了一圈。
“你在这儿招呼着,我出去找找。”甄灵原本就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趁众人吃得热火朝天的不注意,便悄悄溜了出去。
门外是个小小的庭院,装点了几块太湖石作为天然屏障,正好掩盖住后面的洗手间。
“南希!”甄灵吃惊地看见南希此刻正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两只手似乎是勉力支撑着身体,胳膊绷得紧紧的,原本白皙光洁的额头却拧成了一个横过来的“川”字。
“I’m sorry……”南希慌慌张张地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涨红了脸低声道,“这几天一直胃不舒服,想上洗手间的,没想到……”她指了指身上的白色旗袍,声音轻如蚁呐,“这个……脏了……”
甄灵立刻明白了过来:“我知道了,别担心,您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别让人看见……”南希轮廓分明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甄灵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匆匆回到大厅里。她来不及与周永亮多作解释,只立刻找到领班,关照她让特意请来的几名“苏州评弹”艺人提前开演。果然不出她所料,当纤纤十指从琵琶上飘然滑过,只一句软软糯糯的“姑苏城内好风光”,就再也没有人有暇关注假山背后的事了。
“去给我买一套中号的内衣,”屏风后的甄灵低声吩咐着领班,“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无所谓你花多少钱,总之要快!”
接着甄灵又用最快的速度在会所里找了一圈,总算让她发现了一条装饰用的黑丝绒斗篷,甄灵毫不犹豫地就直接取了下来,对一脸震惊的侍应生丢下句“这个我买了”,就连忙赶回小庭院。
假山后面的南希正眼巴巴地等着甄灵,一见到她来就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谢谢,这个是……”
甄灵把斗篷披到南希身上:“您现在可以去洗手间等我,把衣服先换下来……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
南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逃命似的躲进洗手间去。
等到南希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甄灵才不为人知地微蹙了下眉头,将头别向另一边,“咳……麻烦你们打扫下,别惊动客人们。”
两名侍应生从假山另一侧闪身出现——这也是甄灵特意关照的。尽可能将客户的尴尬掩饰到最小。
“尴尬”这种东西,只要不是亲眼看到或者亲耳听到,那就尽可以当它不存在。这种针对人的心理的小小技巧,往往能起到极好的效果。
等到焕然一新的南希重新回到大厅时,一曲《春光好》刚好结束,余音袅袅中,演员抱着琵琶起身婉约鞠躬,洋人们也都纷纷起立,用热情洋溢的掌声作为回报。
“Honey,你上哪儿去了?”李察德边鼓掌边低声问自己的妻子,“你错过了一整个节目!这些艺术家真是棒极了!”
“What a pity!(那可真遗憾)”南希回答得轻描淡写,嘴角却扬起一抹微笑。她的白色旗袍早已被清理干净,用电吹风紧急吹干的地方平整服帖,看不出任何问题。
隔壁一桌的甄灵也已回归原位,头一抬正好遇上南希满是感激的眼神,甄灵轻轻地眨了眨眼,鼓掌得更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