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绿苔幽幽。
韩昭负手走在小径上,不时驻足细看林间,时而蹙眉惊咦。他今日穿了身灰色棉袍,裹得厚实,不到半山腰双鬓的银发上沁出汗液,熠熠闪光。
“父亲,前边有处平台,请父亲去那儿歇息片刻。”韩毅之提着长剑从石阶上快速跑来,指着山林高处道。
韩昭捶了捶湿寒老腿,既是早间出行,又在林间穿梭,秋露浸湿棉袍,侵入骨髓,每走一步,膝关节“咔咔”闹腾。
“也罢,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走,”韩昭转身看向单白舟,笑道:“白舟,这人呐,不服老不行。”
单白舟同样棉衣裹身,每年八月,剑阁早入秋,冷风瑟瑟,白露凝霜,他回道:“大将军,以您的身子骨,二十来岁的壮小伙都比不上。”
“哈哈,还是白舟会说话。”
几人很快行至平台,从此地往山下看去,附近村镇尽入眼底。
“父亲,在沿途找到了这个。”韩毅之奉上一块破布。
韩昭只是随意一瞥,道:“这是帝都大郢禁军内甲上缝制的东西,看来昨夜大火与禁军有关。”
单白舟霎时冷汗涔涔,帝都禁军居然千里迢迢深入蜀地,并出现在剑阁境内,他这剑阁都护却闻不到一点风声,到底是上头有意封锁了消息,还是说连他们也不清楚此事?
他不会质疑韩昭的眼光,就如同十年前他不会多加过问韩昭挥剑指向哪一队兵马。
统帅有统帅独特的考虑和视野,底下兵士要想活命,唯有依令行事,最多是祈祷统领自己将帅“靠谱”一些,不会指挥他们干傻事。
这也是士兵们有时打完一场战役后,却不知自己打败的是哪家军队的原因。
“父亲,老湘西和老酒鬼还传来消息,说是山上有几处未被烧尽的断梁、土壁,以及被烧成黑炭的牲畜,但是没有一个活人。”
“昨夜大火实在蹊跷,虽说秋夜天干物燥,稍有疾风劲火便可引燃山林大火,但这山上既然还有人住,他们不可能不想办法救火。”韩昭缓缓说道。
“一路走来,石阶上脚印零乱不堪,沿途青苔、树皮树枝、野草野花都像是被数量庞大的人员踩踏过。”
韩毅之拄剑蹲下,用手指抹了抹地上的泥印,接着说道:“况且,这些靴印聚而不散,踏地深沉,一看就是皮制靴底,且是训练有素的人员留下的。”
韩昭道:“不用再多想了,老夫虽未登顶,却也大致猜得出此次行动至少出动了三千禁军。”
“三千禁军!”单白舟脚底一软,靠扶在平台石栏上才勉强站稳,“大将军,宿卫帝都的禁军总共一万两千人,您是说这座小山上昨夜有三千禁军?不可能,不可能!”
“呵,谁知道呢,也许这个胆大的统帅真敢调走三千皇城禁军来到千里之外……放焰火。”韩昭观览着眼前翠绿,随口说道。
“大将军,此事万万不能儿戏。”单白舟眼皮直跳,十年前他跟着韩家军征战的时候,韩昭每次都是站在高台上举剑高呼“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将士踏北燕”,这等跑到千里之外放焰火的“俏皮话”,他只在青红绣楼里听过。
“对了,如今统帅禁军的人是谁?”韩昭忽然问。
“应当是虎王欧阳昊宇。”
“虎王?”
单白舟回道:“邱战在原来四虎将之上又增添三虎,并立欧阳昊宇为七虎之首,谓之虎王!”
十年前,大郢城东,宣水桥畔
“先生,此次离都何日再归?”青年男子一袭白衣,抱拳于桥头躬身询问。
马车只有一辆,破旧、低调,除了这特意送行的青年,大郢城中数百万人不知车上坐着的是大将军韩昭。
韩昭换了身宽松的绸缎,从马车中探出个脑袋,看了看青年,如同与子侄般闲聊地回答道:“还没想好。倒是你小子,私自从军营里跑出来,不怕邱战赏你鞭子?”
“昊宇向邱将军请了一日病例。”青年男子见韩昭探头出来,愈发恭谦。
“行了行了,老夫此次离都又不是得老死在外边,你这一身白衣一匹白马,额头上还绑了一圈白丝带,旁人见了以为你是为谁送终呢。”
“他们不敢,”欧阳昊宇弯着腰说道:“昨日陛下赐昊宇从三品虎骑卫上将军,封地万亩。”
韩昭道:“二十三岁的从三品上将军?好小子!再过十年,南楚国执掌帅印的必定是你!”
欧阳昊宇愣了愣,缓缓挺起腰肢,他直视着韩昭,问道:“大将军此言……是真心之语?”
“嘿,昊宇小子,老夫还骗你不成?”韩昭冲他瞪眼。
欧阳昊宇笑道:“曾在先生帐下任行军主簿。常听先生鼓眼怒骂底下将尉道‘兵者,诡道也。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勿要做榆木脑袋’,不知先生所谓虚实是否用在此处?”
韩昭放下帘子,让车夫立即赶车。
远远的只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你小子是拐着弯骂老夫无识人之能。娘的!谁能料到你这秀才上了战场那般凶狠,一剑就刺死了北燕将军齐岳……
昊宇小子,好好在邱战手下做事,老夫这次准没走眼,十年后你必掌南楚帅印!”
翠屏峰,秋风袭过,几片枯叶飘零。
“晃眼间与昊宇小子在大郢一别,已有十余年,老夫性子懒散乐于游历山水,那小子倒是一如在帅帐里记录传令般孜孜不倦。”
韩昭向山上走去,说出一句令韩毅之和单白舟摸不着头脑的话语,“小子,你若一直在我手下当差,只会沦为这林中一叶。”
许六家
林秀嚼着绵软的肥肠,一把从许小六手里夺过木勺,给自己添了半碗地瓜粥,气得后者牙痒痒。
老郑和许六划拳斗酒,喝得尽兴痛快。
沈浪吃着一盘青椒爆炒青豆,满盘的绿色。他瞅了瞅麻椒蒜瓣烧肥肠,只是看一眼舌底生津。
林秀夹了一块肥肠,手臂悬在半空,笑道:“沈道长,要不要尝一块这个东西?虽说许六哥的烧菜功夫没多少长进,可这肥肠依旧有那个味道。
怎么样?我看你咽了不少口水下肚,是馋得慌吧?”
“林秀,信不信小道我赏你一页符,封了你的嘴?”
林秀粗略权衡了一下自己和沈浪的武力差距,咂咂嘴,给沈浪添了半碗地瓜粥和几粒青豆。
“老郑,你喝高了啊!还能不能喝?再整个两斤?”
“喝!”老郑捣鼓了几下酒坛子,没倒出多少酒来,伸着舌头囔囔道:“许小爷,你这酒坛子空了……”
“空了?”许六接过酒坛摇晃几下,脑袋凑近坛口看了一眼,“还真空了!”
他伸手在旁边抓了抓,道:“小六,去你秦三伯家打两斤地瓜烧。”
林秀道:“许六哥,要不算了吧,你们都喝了半坛地瓜烧了,再喝下去醉醺醺的,别忘了晚上我们还得进山……”
老郑挣扎着起身,道:“对对对,酒不能再喝了,老朽还得赶车,喝酒耽误事情。”
说着,老郑就要往门外走。
只不过他的眼睛看人看物都是重影,脚下虚浮,头重脚轻,差点一脑袋栽在地上。
林秀连忙把老郑拉回来,道:“郑老,您贪杯了啊,先坐会儿吃点菜醒醒酒。”
许六也附和道:“老郑,你这刚喝完酒就要走人,传出去让人笑话我许六招待不周。”
“唔,盛情难却,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老郑一手撑在桌上,另一手在怀里乱摸,最后摸出一块青色方巾。
“老郑,这是……”许六喃喃问道。
“嘿嘿,给几位显摆显摆。”老郑得意一笑,小心地将方巾放在桌上干净角落,缓慢捻开方巾。
方巾中包着一只翡翠镯子,娇艳欲滴,翠色欲流。
“老郑,这东西可不便宜啊!”许六道。
“还多亏了小六,他带我去集市上淘宝贝,正巧碰到个不识佳劣的老农,老朽只花了二两银子就买下了这手镯。”
“嚯,我说臭小子今早怎么喝药时没扑腾几下就把药水喝了,老实交代,花了郑爷爷多少银子用来买糖葫芦。”
老郑道:“许小爷,就几串糖葫芦,别吓着孩子。”
林秀打了个嗝,冲老郑竖起大拇指,“郑老,这镯子是买回家给郑大婶的?您可别说这是给自己用的吧,郑大婶好福气啊!”
“我给你郑大婶买了两匹绸缎,都放进马车了,这镯子啊,是带回去给小女的。”老郑嘿嘿笑道:“闺女再隔一年就该寻个好人家出嫁了,我得赶紧置办点嫁妆充充门面,怕她在夫家受欺负。”
许六醉醺醺道:“老郑,你这模样算生得不错,家里的闺女怕也是水灵灵吧?”
老郑瞅了一眼许六,道:“还真别说,我那闺女生得婀娜纤巧,性子娴雅温柔,这两年家里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平喽。
唔,隔着万水千山,老朽也不怕各位爷惦记。当然,明年秋日各位爷若是得闲,可以来江陵,老朽必当好酒好肉款待各位爷。”
说到后边,老郑和许六谈天谈地,一同倒在桌上呼噜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