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许六抱着一个麻布包回到家里,神色慌张。
沈浪的脸色上不露多少变化,收好《太玄经》,起身问道:“许兄,怎么了?”
许六把麻布包放下,里边是硬物,碰到桌面有沉重的声响。
紧接着,许六合上门窗,他这房子只有两间屋,这一间靠街的屋子住人,摆桌,而后面一间堆砌了土灶,堆放了不少干柴,并未开辟门窗。
所以,许六合上这间屋子的门窗,整个房间内全然昏暗下来,只剩几束阳光透过窗户上的小口子洋洋洒洒地照射进屋子。
许六从怀里掏出两张被他揉得褶皱的图纸,取下挂在墙上的油灯点上,“镇守府出告示了,镇子里各处都张贴了同样的告示,我趁他们没注意,撕下了一份。”
借着火光,沈浪看清了第一张告示上的画像,第一人双颚共生有十数绺柳絮般的细长胡须,眼睛虽小,却炯然有神,一头长发用山林间的草藤系上,后勺黑发拢为发髻。
“怪侠郭杰。”画像一旁并无注记,沈浪却一语道出这画上第一人的名字。
“沈道长认得山……认得此人?”
沈浪道:“传闻郭杰少时好勇斗狠、性格残忍,年岁三十后性子却逐渐沉稳,厚施薄望。
他亦正亦邪,前脚帮助正道人士捉拿蛊尸道人,后脚又两剑刺死德高望重的云梦剑宗潘云海,故而得到“怪侠”之名。
他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三十余年,算起来今年该有七十岁上下,江湖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竟隐居于这蜀地大山之中。”
道士此时看向许六,“先前许兄和林秀的谈话小道也听了七七八八,林秀出自柴山,翠屏峰即为柴山,小道说的不错吧?”
许六点头道:“不错。”
“柴山,正是近三十年初露头角的江湖势力,郭杰既在此榜首位,那么他是柴山首领?”沈浪大胆猜测道。
“柴山的存在与帮派不同,没有首领,只有山主,郭杰是柴山山主。”许六没有保留自身所知,直言不讳道。
“不论他是首领还是山主,”沈浪盯着许六,就像是一头豺狼正在打量着它的到嘴猎物,“许兄,你又如何得知这么多的消息?
据你和林秀所言,翠屏峰山高路险,就连经验最丰富的猎户,以及进山最多的樵夫都不太清楚这座山的情况,甚至于不知山中有人,而许兄你……却对翠屏峰,亦或说柴山,如此的熟悉……”
许六咧嘴笑了笑,这个三十来岁的杀猪汉子翻开桌上的布包,里边包着两把木柄尖刀,他说道:“沈道长不清楚我和阿秀、柴山的关系,所以心中有这么多猜忌、疑惑,我能够理解。”
“其实,我是柴山弃徒。”许六粗糙的手心抚摸着油腻的刀柄,低头苦笑道。
“嗯,与小道心中所想差不多。不过,许兄可以谈谈你……”
“谈谈我为什么被逐出柴山对吧?”许六道。
“如果许兄对此没有忌讳的话,小道挺想了解了解。”沈浪哒巴哒巴嘴,“对了,说得口干舌燥,不知许兄家里有茶吗?当然,凉水也行。”
许六走向厨屋,“稍等。”
没过几息时间,许六从厨屋里端出两碗清水,一碗递给沈浪,自己喝着另一碗水。
“也没什么忌讳的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许六坐下,双手捧着平放在桌面上的土陶碗,“柴山戒律严厉,尤其是酒戒和赌戒。老家伙们说饮酒太多对身体有害,好赌成瘾会消磨意志。
在山上学武时,我贪酒,好财,所以经常摸下山买酒喝,然后又偷偷跑进赌馆赌钱,屡次被老家伙们逮住,嘴上说着这次绝对改,可又屡次三番管不住自己,再次犯戒。
最后,山主亲自下令将我逐出柴山。”
许六闭上眼睛,“但当我下山后,对酒和赌却失去了兴致,本可以倚赖一身武艺行走江湖,却遇见小六他娘,干脆在镇上安家,学了一门屠户的手艺,养家糊口。”
“许兄没想过重回山上?”
“呵,回去不回去不都是过日子吗?当初我们这些孩子大多是孤儿,或者是家里养不活的孩子,愿意被柴山“老人”带到山上的原因,也就是为了有东西吃,能够活下去。”
沈浪轻轻地“嗯”了一下,南楚北燕虽有十年未曾开战,这些年南楚皇帝也励精图治,造福百姓,可天灾、人患,依然压得百姓喘不过气。
能有一口饱饭,能活下去,是天下百姓最大的心愿。
“此人是谁?”沈浪的眼角余光忽然瞟见告示上第三行,右数第二人,“他指间夹着的飞刀似乎与林秀的飞刀相差无几。”
“沈道长,不瞒你说,此人正是领阿秀上山的“老人”,也是他领我上山。”许六见沈浪疑惑,补充道:“柴山上没有师徒之分,能者居高。我所说的“老人”,指的是在柴山上时间待得长,且实力高强之人。
一般来说,我们这些小家伙由谁领上山,就跟着这个“老人”学武。”
顿了顿,他再次开口说话:“这人叫姜小刀,算是我和阿秀的亲传师傅。”
“姜小刀,”沈浪微微一笑,“若小道记得不差,这“三刀可取皇庭月,轻功能上九重霄”,说的就他,斩仙飞刀的后继者。”
许六不由得“正视”沈浪,这小道士面白无须,或者说,他的唇边冒出一茬浅浅的灰青,正有拔高的势头。
他能看一眼画像就道出“怪侠郭杰”,能在自己说出“姜小刀”这三个字后,谈到“斩仙飞刀”。
他那么瘦,看上去镇上随便一个小混混就能把他打趴在地,可自己感知了这么久,也未能发觉到他体内“气”的波动,难不成每一个得道的道士都是两袖清风,瘦骨嶙峋?
沈浪摸了摸脸,笑问道:“许兄,莫非小道脸上有花儿?”
“咳咳咳,是在下失礼了。”许六道。
沈浪看向许六沾染油腻的双手,这双手晒得黑红,手背和露出在袖口外的手腕、小臂上都有结疤的伤痕。
伤痕各异,看样子有刀伤、有鞭痕,还有细密的针眼。
“这手……”
许六含糊道:“哦,有些是自己不小心使刀划出的口子,鞭痕是触犯了南楚刑律,被镇守大人抓回衙门里弄出来的……”
“还能使刀吗?”沈浪忽地一问。
“那肯定能啊,不能使刀了我和我家小六还怎么过活啊?”许六将袖口拉扯下去挡住伤口,又理平了袖子的褶子。
许六的这个答案并非沈浪想知道的,但他却没再追问。
毕竟再问下去,对于他和许六来说都不算一件“好事”。
“另一张画像上画的是林秀和木渊吧?可惜了……”沈浪将另一幅画像取至身前。
“的确可惜了,木渊的武功由山主亲传,林秀曾说木渊的剑再隔几年能媲美大汉时期的王剑仙。”
沈浪低头沉默,一对清泉般的透澈眸子在林秀和木渊的画像上左右打转。
凭心而论,这两幅通缉画像对他们两人的面貌线条处理得很差,可不论是林秀还是木渊,这画师都着重地描画了他们的眼睛。
那两对画在纸上的眼睛,看得久了,活像是被两个人盯着。
“有意思。”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咦,家里的门怎么合着?”
没挂上木闩的门被许小六推开,许六则收好了两幅画像,正扭着油灯盖子,准备熄灭油灯。
“家里有人啊,老爹,你怎么关上门窗,还点着油灯?你不是说一碗灯油能换半个猪头吗?”
“换你个大猪头!”许六提着许小六的胳膊就往厨屋走,“赶紧把药喝了!”
“哇,老爹你轻点……我……我能只喝半碗吗?郑爷爷刚给我买了糖葫芦,我的嘴里还是甜的……”
“少废话,快喝药。”
老郑站在门前,冲沈浪拱了拱手,道:“林小爷睡着了?老朽还想着向林小爷道个别……嗨,都一样。”
他对沈浪说道:“沈道爷,老朽置办的货物都齐了,这就要返回江陵城,还望林小爷醒来时沈道爷您提一句,就说郑子鹤不辞而别,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许六从厨屋出来,身后跟着挤眉弄眼一个劲吐口水的许小六。
许六道:“老郑,不如晌午过后再走,我洗了两条肥肠,一会儿切了烧蒜瓣,家里还有半坛地瓜烧。”
“对呀郑爷爷,你还没给我讲小梳姐放风筝的故事。”许小六探出个脑袋道。
老郑想了想,同意道:“行啊,给小六一个面子,老朽过了晌午再走!”
许六撵着许小六进厨屋生火烧水,他则拎上菜刀切肥肠。
沈浪望着在厨屋里忙碌的许六,默默出神,“难道是我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