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无声。
十余日以来,阎王殿第一次安静到这个程度。
罗刹女的容貌依然会让许多人忍不住为之侧目,只是那是平日里的情况。至于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铁怅与田一望的身上,集中在了这两个江湖年轻一代中最值得称道的两个年轻人身上。
他们本以为这两个年轻人将彼此之间视作最大的对手。
但现在,他们忽然发现,似乎只有田一望将铁怅视作了自己的对手。
至于铁怅,就像他刚才所说的一样,田一望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罗刹女屏住了呼吸,用好奇的目光盯着目不斜视站在了她身边的铁怅。
她见过江湖中久负盛名的强者,她的父亲阎王爷过去也同样是江湖上声名遐迩的一方豪强,阎王殿里的四位判官也同样是地榜上名列前茅的存在,一身武艺罕逢敌手。
只是铁怅太过年轻,也太过野蛮霸道。
也太过纤弱了些。
“......铁兄可真是爱开玩笑。”
田一望的脸色比铁还要更青几分,只是他谈吐间却依然平和,这份养气功夫倒是不愧为玄门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他随手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盯着铁怅淡淡地道:“只是这木门还是别乱扔的好,若非田某还算有几分功夫,只怕适才就已经丧命于铁兄的这份大礼之下了。”
铁怅羞涩地笑了笑:“可惜。”
田一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展颜笑道:“就和郑公子一样。”
铁怅眯了眯眼:“你觉得,郑南山是我杀的?”
田一望叹了口气:“铁兄莫不是还想辩解一番?”
跟在铁怅身后的蔺一笑心中一急,走上前便想与田一望理论一番。只是铁怅却伸出了手将他拦了下来,看着田一望微笑道:“郑南山死于兰放鹤之手。”
田一望面色不变:“空口无凭。”
铁怅也笑了笑:“这话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气氛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田一望和铁怅隔空相视,似乎每一个瞬间,两人都有可能暴起出手——只是现在,没有人会把田一望刚才的提议再放在心上了。
因为他们发现铁怅有点生气。
生气的人出手往往不会顾及轻重。
“阿弥陀佛。”
苦意大师忽然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中正平和之意顿时让整个大殿之内的嘈杂之声一扫而空。他愁苦的脸色之上带着几分无奈,缓缓道:“诸位到底是来共同对敌那魔教妖人的,还是来这里一较高下的?”
他的话语不算重,但这对于苦意而言,显然已经是难得的重话了。
铁怅叹了口气:“大师所言极是,只是总有人要与在下过不去,我也很难办。”
苦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他佝偻的身子之上似担有千斤重担,步履也有些缓慢:“也罢,此处乃是非之地,老衲不宜久留。只是老衲有一个问题,不知铁施主能否为在下解答一番。”
铁怅微笑:“大师不妨直言。”
苦意脸色微沉,目光越过了铁怅三人,落在了最后的半人影身上:“此獠,为何会与铁施主同行?”
大殿中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森冷。
半人影的名声很坏,比铁怅更坏。
铁怅的坏名声来源于许多人的嫉妒以及对他出手往往令人轻则伤筋断骨重则当场丧命有关,但他至少鲜有主动杀人的恶名,就算有也是出手狙杀那些恶名昭彰的凶人;但半人影则不同,曾经的他是作恶多端的杀手,后来的他是滥杀无辜的暴徒,从过去到现在,他都是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
但是现在,这个恶人却跟着铁怅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所有人眼前。
田一望忽然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盯着铁怅道:“铁兄。”
他只说了两个字,但话语里的咄咄逼人却一目了然。
没藏千里也同样站起了身,两只手似是无意间搭在了腰间的双刀之上:“铁公子,半人影半年前斩我奇刀崖五名弟子,此事可曾听闻?”
他没有参与众人之前对于铁怅的针对,因为他早就看见了半人影,只是在等一个机会发难而已。
章老摇了摇头,冷冷道:“我嵩山与此人虽然没有过节,但此獠确乃江湖一大祸害,不若在此就地格杀,以防后患无穷。”
“原来如此,难道铁兄将此獠带到世人眼前,是打算在诸位天下同道面前击杀此獠?”田一望忽然鼓起了掌,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只是目光却依然冷冽一片,“不愧乃六扇门四位公子之一,虽然铁兄性子暴戾了点,但却在大是大非之上分得清清楚楚,在下佩服。”
半人影看向了沉默不语的铁怅。
他已经提起了内功,随时准备杀出这座大殿——只要章姓老者、铁怅和苦意不出手,他认为自己并非毫无机会。
“......有个问题。”
铁怅终于开口了,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眉眼里满是讥诮与不屑:“我养的狗,外人为何敢在此指手画脚?”
这一瞬间,整座大殿都炸开了锅!
“铁怅,你这是在与天下武林作对!”
田一望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狂喜,他一直将铁怅视作对手,对手总是最了解对方的,因此他早已将铁怅的臭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以铁怅的性子,若是自己不说这一番话,他还真有可能在众人眼前击杀半人影来拉拢众人——但只要自己这一番话说出口,铁怅便绝不可能照自己所说去行动!
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没藏千里脸上的笑容也缓缓敛去,他一双雄鹰一般锐利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铁怅,一字一顿地道:“铁公子,这是不愿将此獠交出了?”
铁怅眼睛一翻,嗤笑道:“你可以来抢——”
“没藏崖主海涵,我这师弟一向脾气古怪,且谈吐间有些粗俗无礼,总是容易被有心人曲解了他的意思。”
铁怅的最后一个字尚未完全吐出,叶飞白便蓦然拱手向前一步,用清亮的声音掩盖过了铁怅那阴阳怪气且挑衅十足的话语。他脸上带着诚恳的神色,抱拳躬身道:“师弟此举或许另有其深意,只是一时间气恼便有些失了礼数,在下替师弟向诸位道个不是——二师弟,只是不知这半人影分明是个凶残恶徒,你又为何要如此执迷不悟?”
田一望轻轻地眯了眯眼,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失望。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叶飞白一开口,这些人就算有再大的火气,也必须耐着性子听铁怅的解释——甚至连铁怅,都必须要按照他的意思解释一番自己的打算。
因为他是叶飞白,天下只有一个的叶飞白。
铁怅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叶飞白那眨都不眨一下的目光,叹息道:“......没藏千里,你可曾调查过你那五个徒儿做了些什么?”
他没有称没藏千里为“没藏崖主”,而是颇为失礼地直呼其名。只是众人都知道铁怅的性子,没藏千里也懒得计较这么多,他只是冷冷地盯着铁怅,漠然道:“某家不管他们做过什么,纵使他们为非作歹,也该由某家来处置。”
蔺一笑忍不住剑眉倒竖,怒喝道:“好个不讲理的崖主!”
“......天下三刀的名号,某家早就有心改一改了。”没藏千里扫了一眼蔺一笑,冷哼道,“若是阁下对某家所言有所不服,大可拔出你腰间的那柄刀。”
蔺一笑满面通红,怒道:“有何不可,老子今天——”
“你那五名弟子在姑苏被半人影所杀,只因这五人对一良家女子起了色心,想趁夜为非作歹。”
铁怅没有让蔺一笑把话说完,而是盯着没藏千里开口了:“不止是他们五人,所有被半人影撞见的这类淫贼,最后都被他斩成了两段。”
章姓老者皱了皱眉,冷声道:“依你的意思,这半人影反倒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平日所为皆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铁怅扫了他一眼:“偶有误杀。”
章姓老者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可有证据?”
铁怅摇了摇头:“我就是证据。”
“可笑至极,你铁怅有多大的脸面,敢在天下人眼前自称证据?”田一望忍不住开口了,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忿怒,语气也有些不耐,“适才你说你未曾击杀郑公子,便已是空口无凭;此刻又要以同样的理由保下此獠,真当天下人都要信你的鬼话?”
铁怅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了他的身体,忽然似笑非笑地道:“我乃六扇门四位持御捕快之一,乃陛下钦点处理江湖恶徒之持御捕快——换言之,此事陛下已经托付于我铁某人,我自然便是证据。”
他微微顿了顿,盯着田一望冷笑道:“阁下所言,是认为陛下所托非人、有失察之责,还是认为陛下钦点的持御捕快,在你玄门面前当不得证据?”
他最后五个字一字一顿,每一次停顿都让田一望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苦意双手合十叹息道:“但此子终究是杀孽过重,若是继续放任其在江湖上流窜,仍旧是个祸害。纵使铁施主称其所为乃除恶扬善,但那些人终究罪不至死。”
“大师所言极是。”
铁怅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双手合十向苦意行了一礼。
苦意还礼,疑惑道:“铁施主忽然行礼,这是何意?”
“我想问,大师除了小童心以外,可曾还有其他弟子?”
铁怅缓缓地直起了腰身,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之中微笑道:“江湖有云,一入佛门,红尘事皆断。半人影虽然在江湖上作恶多端,但也同样斩了不少恶人,虽然功不抵过,但却同样罪不至死,更何况这一切的祸根却并非是他——既然如此,大师可愿佛渡有缘人,点化这颗顽石?”
这一次,不止是田一望苦意等人,就连叶飞白与蔺一笑、甚至连半人影自己,都将惊骇的目光投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