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正祺、灵静真人和单菱梦坐在一楼大堂之中,桌上一灯如豆,照亮了三尺之地。许是这灯油不纯,不时发出“哔啵”之声,灯光也为之一暗。
而那盏灯旁,放着一张粗布,像是从衣物上撕下来的,而那粗布上,赫然放着方才暗算韩采薇的那两枚金针。
三人就这么沉默了许久,还是灵静真人见气氛凝重,看了一眼霍正祺,开口道:“说起来,这金针我们太虚门是见过的。”
单菱梦精神一振,道:“静儿在哪见过?”
灵静真人深深呼吸了一下,道:“半年前紫微星被劫走时,那些黑衣人便用了此暗器偷袭我派师兄。不过他们没有得逞罢了。”
单菱梦惊道:“静儿是说,劫走紫微星的人,和暗算采薇的人,是同一拨?”
霍正祺接道:“多半如此。此金针暗含的毒性之烈,如金针入体,便是九转境的高人也难以将毒液全部逼出。那些劫走紫微星的人到底跟韩师侄有何仇怨,出手竟然丝毫不留余地。”
单菱梦摇头道:“方才我已问过采薇,她也不认识这人,而且她说在以前也未得罪过什么仇家。所以她猜测,这金针会不会是冲着你们太虚门的江师侄而来的?”
霍正祺于灵静真人对视了一眼,道:“这个现在也难以断定,不过云皓既然说那黑衣人是冲着韩师侄来的,我们也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确保韩师侄的安全才是。”
单菱梦点了点头,看上去忧心不已。
霍正祺低头思考了一下,又问道:“单师妹,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请教一下。”
单菱梦道:“霍师兄但说无妨。”
霍正祺目光灼灼,看着单菱梦道:“韩师侄,是怎么入得相思谷的?”
***
围绕在身周的雾,已全部散去,四周的树影又显露了出来。不过这里的树俱是枝干扭曲,歪歪斜斜的模样,教人看了有些不寒而栗。
那文士咒语稍歇,却并未回头,他将身边那根拐杖形状的物事一握,道:“我还当是哪个多管闲事的,原来只是一个小蟊贼。”
五灵花精依依本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听到声响,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费了全身的力气抬起了头,眼眸里最后一丝光彩,朝着来人投了过去。
一身青衣,拔剑而立,英姿飒爽,神闲气定。
依依心下激动异常,还道是自己眼花。当她再三确认,江云皓真的就切切实实站在那里时,泪水不觉夺眶而出,弱弱地喊道:“江公子……”也不知是身体太过虚弱,还是情难自己,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江云皓微微点头,用目光安抚了一下依依,又对那个背影抱拳道:“前辈,这五灵花精乃是天地所生,日月所成,前辈就这么炼化了,岂不有损阴德?况且她与我也算是朋友,不如前辈割爱,将她放了,可好?”
那文士似乎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放声大笑。而他的笑声中实则包含暗劲,朝四面八方涌了开来。
不过江云皓也不似上次面对秦皓那般手忙脚乱了,面上好整以暇,全没当回事,却暗自放出真元游走全身,抵消了这股暗劲。
但依依却没有这么好受了,她本就被此人束缚住,一身修为无法施展,更不用说抵挡这笑声。她只觉得耳膜生疼,体内精血翻涌,十分难受,不禁惊叫起来。江云皓见此人如此不顾依依死活,心下恼怒异常,便也学着那文士一般哈哈大笑。那文士笑声高昂刺耳,江云皓笑声低沉内敛,一时间竟不分伯仲。只是那文士笑声中的暗劲也被两相抵消,只是惊起了一群飞鸟。
那文士见自己的“谈笑杀人”招式并未起到作用,笑声忽止,将手中“拐杖”朝地上一顿,转头道:“好小子,倒也有些斤两!”
江云皓也停止了笑声,他其实是有苦说不出:从笑声中的劲道可以感觉得到,此人修为应在七星境,刚才的笑声也不过是试探自己。但光是抵御那笑声,江云皓都感觉气血翻涌,头晕目眩,自己恐怕远不是他的对手。
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更遑论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依依被此人炼化,便行礼道:“晚辈鹦鹉学舌而已,不及前辈修为高深,显山露水。”说罢朝那文士看去,只见此人面黄肌瘦,狭眼钩鼻,样貌十分丑陋,但偏偏一身衣袍看上去华丽儒雅,上面还绘有若干鸟雀,与他的样貌身材十分不配。
那文士上下打量了一遍江云皓,看清他的服饰,双眼微眯,道:“太虚门的人?莫不是来参加六道论剑的弟子?”
江云皓笑道:“前辈好眼力,晚辈正是来乾元山参加六道论剑的太虚门弟子。”
那文士心中一惊,暗道既然这太虚门的小子是参加六道论剑的,那他的师长也定然在附近。而且这小子修为不俗,看似毫不费力就破解了自己的笑声,要是自己一时半会拾掇不下来,惊动了太虚门那些高手,那他今晚便吃不了兜着走了。况且前日袁洪的事他也是知道的,如此想来,心中便生出几分顾忌。
但是要是让他放弃这已经送到嘴边的五灵花精,他也实在舍不得。正在进退两难间,又听江云皓道:“前辈,你也知道此处已在乾元宗眼皮子底下,若是明目张胆地在此处就想炼化五灵花精,要是被他们发现,前辈的下场可就有点惨了。”
那文士闻言啐道:“我呸!他乾元宗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申屠扬高看?莫说我就要在此炼化五灵花精,便是连你小子也要成为我这‘奈何杖’下的亡魂。”
听对方自报家门,江云皓心里一沉。想这“幽冥鬼士”申屠扬与“白衣无常”玉真子、“血玉骷髅”袁洪并称“冥府三使”。这“三使”中,前几日被江云皓打跑的袁洪修为最弱,但眼前这申屠扬,却是三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位,其境界已达七星境第二阶。
然而这申屠扬修为虽高,但品性却极为恶劣。此人心胸极是狭隘,他本是火属性体质,但只要他见到有人火属性招式用得比他好,无论使出什么阴谋诡计都要将那人除掉,多年来不知几许正道名宿都遭了他毒手。于是久而久之,申屠扬也多了个“火屠扬”的称号。
江云皓心知目前自己绝不是此人对手,但见依依这副模样也绝不可能见死不救,如贸然与申屠扬拼斗,自己投鼠忌器,怕伤着依依不说,可能还会把自己搭进去。他暗自思忖了一番,顿时计上心头,立马换了一副惊恐的样子,对着申屠扬道:“原来阁下便是申屠扬老前辈,恕晚辈眼拙,方才还不识抬举跟前辈叫板,还望前辈不计前嫌,高抬贵手饶过晚辈。”
那申屠扬见眼前这个太虚门的小子听闻自己的名号便立马服软,不禁带着几分得意,嗤笑道:“你这小子倒还挺会审时度势。不过你要是想向我求饶,得拿出点诚意。你若现在跪下叫我三声‘申屠爷爷’,并自断一手一足,说不得我心情大好,会考虑饶了你的小命。”
江云皓装作一副欣喜的样子,道:“只要如此做,前辈就能饶了我?”
那申屠扬看他这副模样面上更加鄙夷,道:“怎么,你还想给我端茶倒水,做我亲孙子不成?”
江云皓笑道:“好说。”遂拔出背上千舆仙剑。
申屠扬立刻将奈何杖横在胸前,面色狰狞道:“小子,你还是想和爷爷我干一场?”
江云皓“嗨”了一身,道:“前辈多虑了。”便以剑拄地,单膝跪下。
申屠扬见江云皓真的跪下,满意地“嗯”了一声,收起奈何杖,道:“你小子还算机灵,怎么着?还不快叫!”
江云皓抬起头,一脸无辜:“我叫了啊。”
申屠扬一脸迷茫道:“你叫了?我为何没听到?你叫的什么?”
江云皓哈哈一笑,道:“申屠老鬼,你听好了,我叫的是:‘土之厚德,可载万物;出幽入冥,重元千灵;一剑号令,魄无丧倾;通达九幽,为吾开径!”申屠扬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若是赵凌峰在此,一下就能听出来,这乃是《剑临太虚·阳岳篇》中的“会当绝顶”剑势!
只见那申屠扬还未警醒过来,在他身后便有“隆隆”声轰然响起,只在一瞬之间,地上忽然裂开一条大缝,伴随着飞扬尘土,横亘在申屠扬跟前。而那申屠扬反应倒也迅速,他刚刚听到地上传来声响便感觉不对,想也不想就御风飞了起来,果不其然,下一刻那条裂缝就出现在了他的身下。
但是申屠扬没想到的是,江云皓的目的本就不是他。只见那裂缝越裂越大,竟蜿蜒朝那“火炬”伸了出去。申屠扬暗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子,地缝已然开裂到了“火炬”脚下,那“火炬”摇晃了两下,便轰然倒塌,带着那蓝色火光,沉入了地底之中。
申屠扬见此睚眦欲裂,他手中的奈何杖似知主人心意,血眼狂转,衣袍上那些鸟雀也发出令人牙酸的啼叫。此时的申屠扬形容癫狂,面目狰狞,对着江云皓盛怒尖啸道:“小子毁我冥火,今日定要啖汝肉,寝汝皮,方解我心头之恨!”说罢将奈何杖一挥,那血眼顿时红光暴涨。而申屠扬衣袍上的鸟雀也有所感应,纷纷化为实体,鼓翅而出,足足有十余只,兀自在申屠扬头顶盘旋。
江云皓直到此刻才看清楚那些“鸟雀”的模样:只见它们俱是三足四目,一边飞舞一边发出“余、余、余”的鸣叫。江云皓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道:“申屠老鬼,想不到你竟连这‘颙’【注1】也收服了。”
申屠扬冷哼一声道:“不错,也教你小子开开眼,看看今日自己是如何死在它们爪下的!”遂以奈何杖为媒,凌空画咒。那些颙收到咒符命令,长啼啸空,翅下生火,朝着江云皓冲了过来。
想这颙常年待在遍是山火的令丘山中,御火之术已趋化境,便是一只都与一个五方境初期的火属性弟子不相上下,更何况十余只齐齐冲来?江云皓不敢与之硬撼,当先使出一招“风身云体”,足尖一顿,身子便往后滑去,尔后千舆仙剑一挥,一蓬冰箭自空中凝成,朝着那些颙激射而去,却是《剑临太虚·水润篇》中的冰魄箭。
不过他毕竟不是水属性的体质,凝成的冰箭比起夏初雨在四凶法阵里的气势小了不少。况且那颙也算是上古异兽,怎会轻易被干掉?于是只见那些冰箭刚一射到那些颙面前,便被它们双翅扇出的火焰消弭于无形之中。
申屠扬见此放声大笑,道:“我还当你小子有什么能耐,就敢管你爷爷我的闲事。再吃我一招!”奈何杖上那只血眼凶光大盛,迸出一道幽冥鬼火,如活物一般朝着江云皓而去,逼得他一时间左支右绌,应接不暇。
其实江云皓这边是有苦难言:他本来用贴合自己的风属性的剑势,不说游刃有余,至少还能应对,决然不会这番狼狈。只是此处乃是密林之中,若自己使出风属性的招式,风助火势,那些颙引发山火必然弄得山中生灵涂炭不说,依依首当其中也难以幸免。于是他只能一边运着水属性的剑势,一边思考如何破解这死局。
然而申屠扬生性阴险,他心知一旦这小子的师长赶过来的话自己今晚断不好过,断不可能给江云皓过多时间,面上狠厉神色闪过,连续画咒,将奈何杖舞得呼呼生风。只见那些颙心生感应,瞬时散开,分为四组,封死了江云皓的上下左右四处空间。而那幽冥鬼火也一分为二,将江云皓的前后退路也尽数封死。一时间,那十多只颙和两道鬼火,携睥睨之势,朝着江云皓齐齐压了过来。
但此时江云皓已无破解之法,他只得心下一横,提剑拈诀,一式“风雨如磐”,引万千道风将自己包裹其中。说起来这“风雨如磐”乃是一招困住他人的招式,不过此时事急从权,江云皓也顾不得许多,便用在了自己身上。
申屠扬见此讥讽道:“如此作茧自缚,岂不是和那缩头乌龟一般?哼,小子莫要小瞧了这阳炎阴火,它们一个是上古异兽本源火力,一个是九幽冥府至阴之火,岂是你一式剑招就能挡下的?”
果然,只见颙的阳炎和幽冥鬼火甫一接触到那些风,“风雨如磐”剑势便如抽丝剥茧一般渐渐被融消化解,而且那火借着这道剑势的风力,其势更盛方才!江云皓见风障外火势汹汹,申屠扬狂妄大笑,这才知道自己于七星境高手之间的差距,有若天堑!
想来他以前与两个七星境高手交过手,与赵凌峰是因为自己属性生克与他,还受夏初雨相助,才压了他一头;而对战临渊则是因“皓月式”剑势无双,又加上自己不惜拼上修为全失,重伤若死之下才伤了他。
如今面对真正的七星境修为的人物,江云皓竟是第一次生起了不敌之心,无力之感。他看着这道越来越薄的风障,苦笑了一声,暗道:可笑我两次跟七星境修为的人交过手,就觉得七星境也不过如此,今日下场,也算是我这井蛙的报应。现在只希望依依能趁乱逃走,那我也算没有白死了。
只见此时,那“风雨如磐”剑势凝成的风障,终于再也无法抵御这无匹的火势,“轰”地一声四散消失。那些颙不禁大喜,口中狂啼,带着凌厉的爪,炽热的火,从四周朝着江云皓压来,而那两道冥火更是火光狂闪,呼啸而来。
当晚,仙来镇的人便看到了这样一道奇景:在镇外密林处,有一数百丈的火柱,冲天而起,伴随着巨大的爆声,冲破天际,如一条巨大的火龙,顶天立地,傲视世间。
在客栈窗前的韩采薇远远见到这巨大火柱,火光倒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却又不知她在想什么。
【注1】《山海经·南山经》:“又东四百里,曰令丘之山,无草木,多火。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